天就出事,哎……”
    飞声抬眸,看向唐老,眉间藏得恰如其分的探究:“付云中找唐老,都聊了些什么?”
    唐老想了想:“嗯……天南地北地海扯,小付认识的人多,听闻得也多,别看他平日里市井混混似的,学识广博着呢。”
    飞声笑了,点头。
    唐老顿了顿,又道:“后来我们又谈论起西域姓名,说到如今西域的情况,各自叹息。咱们终于是自安史之乱里喘回了气,吐蕃和回鹘却相继衰败了。也是好事,至少边境安全些了,咱们老百姓也能多得几年平稳的生活。”
    飞声轻道:“西域啊……”
    ――仅就朝廷而论,回鹘王朝与唐王朝并不能算敌人。
    天宝三年,以骨力裴罗为领袖的回纥联盟在唐大军的配合下,推翻了突厥汗国,建立起漠北回纥汗国,王庭设于鄂尔浑河流域,后取“迅捷如鹘然”之意,改作回鹘。
    立国后,唐与回鹘常有联姻,回鹘王亦有唐王血统,因而与唐关系一直较好。可倾一国兵力,助唐肃宗夺回洛阳,平定安史之乱的表象之后呢?
    为平安史之乱,肃宗李亨向回鹘英武可汗乞援,报酬是收复西都长安时所有子女财货任凭回鹘人□□烧杀和掳掠回国。后因恐洗劫长安会引起东都洛阳百姓恐慌而为安庆绪死守,而改为洛阳,与回鹘兵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还答应每天供给回鹘军羊二百头,牛二十头,米四十斛。后又答应每年给回鹘进贡绢二万匹,还将自己亲生小女儿宁国公主嫁与回鹘六十余岁的老可汗为妾。
    于是肃宗至德元年,回鹘出兵,血洗洛阳三日。
    回鹘至洛阳,恣行残忍,奸杀掳掠,士女惧之,皆登圣善寺及白马寺二阁以避。回鹘纵火焚二阁,伤死者万计,累旬火焰不止,人肉被烧焦的味道弥散三十余里。及朝贺,回鹘纵横跋扈,大辱唐之官吏。
    后,肃宗密谋杀降将史思明,败露,史思明再度叛变,肃宗之子,代宗李豫效法父亲做法,以相同条件向回鹘乞援。代宗宝应元年,回鹘军队收复洛阳。
    短短五年间,洛阳两遭血洗。
    哪怕唐王朝不认为回鹘是敌人,唐之百姓却是与之有深仇大恨。安史之乱后,卖民求荣的唐王朝叛乱不休,军阀林立,亦因丧失民心。
    就如繁华盖世的东都,一百年间一片荒凉。
    天道轮回,回鹘后因长期统治无道,于唐武宗会昌六年被所属部黠戛斯打败,回鹘部分西迁,部分南下。
    西迁分三路:一迁吐鲁番盆地,称高昌回鹘或西州回鹘。一迁葱岭西楚河、七河流域一带,称喀喇汗王朝一迁河西走廊,称河西回鹘、甘州回鹘。而南下的三十万回鹘人与唐发生冲突,被唐军打败、俘获,从此灭亡。
    ――回鹘之外,吐蕃。
    金城公主和亲入吐蕃,生活三十年,卒于玄宗先天二十七年。其时,吐蕃内部矛盾日趋复杂尖锐,赞普赤德祖丹被害后,金城公主之子赤松德赞继位,迅速平定吐蕃贵族叛乱,大力扶植和发展吐蕃佛教,还派专使去印度迎请莲花生入藏。
    其后数代赞普长年对外用兵,又大兴土木,修建佛寺,豢养僧侣,使吐蕃内外受敌。大食与吐蕃为敌,唐招降南诏等小国,联合攻打吐蕃,大破蕃军;而崇信本教反对佛教的贵族大臣以灭佛为名,争夺王权,吐蕃百姓亦苦于税负,怨恨不平。
    朗达玛继位后,大肆灭佛,清除异已,大力扶植本教,对佛教势力大规模的镇压,僧人处境惨不忍睹。会昌二年,朗达玛在布达拉宫前被僧人拉隆?贝吉多杰暗杀。
    朗达玛赞普被刺杀后,吐蕃王室内分离成两派,各自支持朗达玛两位年幼王子仁丹和维松来继承赞普位。于是发生内战,一发不可收拾,随之爆发平民起义,吐蕃王朝从此分崩离析。
    会昌二年距今,也已十七年了。
    唐老道:“我便将我所知的西域诸国动向告诉了付兄弟。一晃眼,安史年间镇守此地的仆固怀恩将军逝去多年,他嫁去回鹘和亲的女儿们也早已离世。如今我朝圣人英明,颇有太宗之风,而吐蕃与回鹘都衰落了这么多年,若再不奋起,别说再败我朝,单是不被族人自相残杀,吞并放逐都难了。”
    如今,正唐王朝第十八位皇帝李忱在位。
    ――李忱,初名李怡,初封光王。生母原为镇海节度使李侍妾郑氏,李谋反失败,郑氏入宫当郭太后的侍儿,后被唐宪宗李纯临幸,生下李忱,是为穆宗的十三弟,敬、文、武宗的皇叔。
    李忱幼年便知韬光养晦之道,在宫中常被人认作愚钝,惟有唐穆宗曾抚着他的背说:此为我家英物。长大后,李忱愈发韬晦,公众场合从不开口说话,而文宗,武宗都看不起这个皇叔,常戏称为“光叔”。尤其是一身豪气的武宗,对他更是无礼。
    民间传言,武宗为保皇位,曾想杀死光王李忱,派中常侍四人将光王抓来,浸在宫内茅厕中。宦官仇公武有心搭救,假意已杀死光王,而将其送出皇室。李忱由此沦落民间,于新吴县百丈禅寺出家为僧,受百丈禅寺齐安禅师诸多照料。三年后,会昌六年三月,武宗弥留,未立太子,宦官马元贽等拥三十七岁的光王李怡为皇太叔,并更名李忱,后继位为有唐以来惟一以皇太叔即位的皇帝。
    大中元年,刚刚继位的李忱颁下一道圣旨,敕新吴县百丈禅寺“大智寿圣禅寺”的匾额,并要求各地改尊崇道教为尊崇佛教,可说是印证了曾出家为僧的传言。
    李忱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击败吐蕃,收复河湟,人谓小太宗。算至今,已在位十三年。
    飞声微笑:“他倒是关心国事。”
    “小付什么都关心哩!”唐老也跟着笑哈哈,“他还问我在榆林住了这许多年,有没有听说过云墟城出过和青尊地位相对的,特别的尊长,我问他什么叫相对,什么叫特别,他挠头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飞声面色不动,心头却蓦地窜过付云中曾问过他的一句,你可知,云墟上下,哪怕地底,可有一处,唤作“地元宫”之类的名字。
    唐老还在爽朗地笑着,飞声已缓缓起身。
    直立,躬身,毕恭毕敬,深深一揖。
    唐老疑惑地顿了笑声,下意识也起了身,赶紧扶住飞声:“贤侄?你这是……”
    飞声未抬头,保持姿势,静静一句:“今日,飞声有一事,想请唐老相助。”
    “好说好说,贤侄身居高位,这真是折煞我了!”
    “但这件事,飞声认为,唐老定会相助。”
    唐老更疑惑了:“究竟何事?”
    飞声抬眸,看着唐老,淡然坦荡,一字千钧:“救命之事。”
    唐老被眼前年轻人绝不符合年龄的,无声、无意、不蛮横、不压迫,却刹那摄人心魂的气魄震了震,未及答话,飞声已朝门口微侧了头,道了声:“进来吧,秀娘。”
    门外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才有轻轻推门声响。
    连吱呀声响,都似小心翼翼,畏畏缩缩。
    像极推门而入的年轻女子。
    女子直视唐老的眼中,更多了犹未干去的泪痕,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唐老更讶异了:“秀、秀娘?!你怎会在此?不是被夫人赶了出去?”
    听见唐老话语,秀娘的泪水奔涌而出,疾步往前,扑入亦向她行来的唐老怀中。
    唐老安抚着怀中几乎看着长大的姑娘,一个劲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呀!!”
    飞声帮着将秀娘扶到一旁坐了,轻声道:“好了,把你知道的所有,都跟唐老说说吧。”
    秀娘点头,擦了擦泪痕,带着哭腔,终于开口:“……唐爷爷!你可知,夫人虽将我赶出府门,但真的苛待于我,也只得在门口被众乡亲围着看时的那一推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秀娘,年仅十五,出身贫苦,若不是一个月前被刘氏赶出家门,服侍刘氏便已有七个年头了。
    刘氏,绥州刺史张泽正妻,长安大族千金。当年违逆父母之命,定要嫁与仍是无名小卒的张泽为妻而几乎与家族决裂,跟着张泽相濡以沫,数十年风风雨雨。于张泽终为朝廷赏识,青云直上,被擢为正四品下的绥州刺史后,才随之得了朝廷赐封命妇,重得风光。
    如今,却也只是个被供奉于主母宝座之上,锦衣华食,面目和善,坐待年华的半老人像罢了。
    为何?最近风声更盛了,大略半个榆林城百姓都知道,是因为哪个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的女人。州府之地,传言自是更甚。
    “可那时候,我是真不知道……我年纪小,出门也少,认得人也不多,他们也不会与我问询那些事。所以遇见兰心的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秀娘在唐老的安抚下渐渐平静,语调也顺了,“该是四五个月前了,我在长济堂里,偶然遇见云墟内务掌事方雪娥的贴身丫鬟,兰心……”
    兰心,方雪娥带入云墟的贴身大丫头。
    年已二十出头,未嫁,总是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
    跟着那样的主子,注定谁都不会与她关系如何好。无端的指责与孤立,她的本性究竟如何,是不会有人去管的。
    长济堂,榆林最大的药铺。专为云墟城供应药材,因此名声颇大,有些名贵药材,连绥州州府都找不见,必得此处才有。
    五个月前,秀娘为找一味药材而来长济堂,碰上了同来抓药的兰心。兰心主动与秀娘攀谈,教秀娘辨别药材的方法,秀娘不疑有他,心存感激。而后数次,秀娘来长济堂抓药,几乎总能碰上兰心。之后,兰心将一包药材交给秀娘,对秀娘道,这是云墟城供与高位官职者的滋补汤药,一人一份,药方皆同,她主子主掌内务,多腾出了一份送与秀娘的主子,以示往来。
    说到此,秀娘又抽噎了:“我是真不晓得……当天夫人恰好去庙里祈福,我便先煮上了,想给夫人个惊喜。没想等夫人回来,大丫头宝珍来厨房唤我,见着还未煮好的汤药,一听我说原委,脸色就不对了,急急跑了回去……好会儿却又回来,脸色更古怪了,道是夫人沉思良久,喊我煮好了汤药,给她送过去便是……”
    唐老听着,面色也凝重了。
    秀娘继续说着。
    汤药煮好,送与刘氏。
    刘氏当着秀娘的面,慢慢喝个精光,面色沉静如水。
    如此,秀娘每回去长济堂,都自兰心处得一包药材,煮与刘氏,如是三个月。
    刘氏从来不说什么,点个头,便叫秀娘收走,还如往常,儿孙般待秀娘。
    只是说的话越发少了。有时候秀娘偷偷看着她的主母,都能见着刘氏或坐或站,发呆似的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回府过夜的时候,也越发少了。
    “兰心问了我几次,夫人喝了没有,我如实答了,她便松了口气的样子……”秀娘的泪水又下来了,眼眶早已红肿,“一个月前,我犯了个小错,主母却一反往常,发了好大的火,直叫我收拾行囊,要将我赶出门去。我哭喊求饶,却不顶用,只得收拾行囊。主母一直在边上看着,也不大骂,直到我要出门,乡亲们聚在门外头看着,才出手推了我一把。当时我便有些奇怪,这简直是推给别人看似的。果然,等我走在街头,宝珍姐姐偷偷招呼我,引我去了现下暂住的小院子,替人做些女红,日子也过得安生。”
    “……我若没记错,在你之后,小莲、小香和蕊儿,也相继被赶出张府。”唐老的目光渐次清明,“那包药材,定有问题!长济堂方老出名严格,方雪娥倒是有本事,买得通方老手底下人。刘夫人身体已虚弱,为免新主母入门后苛待你们,尤其是你,或会下杀手,才早一步将你们遣离。”
    秀娘抽噎起来:“对!我也是在外头的一个月,才听得街坊邻居对我道出那些传言来,才知自己错得离谱,只是不知主母为何明知有鬼,亦坚持喝下。”
    唐老道:“兰心与你的药材,可还有剩在张府之中?”
    秀娘道:“当天我收拾行囊,哭得人都痴了,将来不及熬煮的药包也装进了行囊中……”
    唐老大喜:“在何处,待我们一验便知!”
    闻言,秀娘却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唐老不解,一旁飞声终于起身,自怀中取出一包药材置于案几,开口:“我已验过了。唐老亦可再验一次。”
    看着飞声沉肃的面容,唐老想起飞声开头那句“救命之事”,心头也冷了:“里头究竟……”
    飞声望向窗外。
    窗外白茫连片,沉沉蔽日,瞧不清旦暮。
    “方雪娥想要入主张家,势单力孤,自是不能有人挡在她的前头,尤其是张刺史求之不得的子嗣。刘氏虽多年不曾生育,当年却的确为刺史添了位公子,难保不会再孕。加些滑胎的臧红、麝香、牵牛、莪术,倒也正常了……”飞声缓缓说着,“但若只此,我们也不必麻烦唐老出面,找刘夫人一谈了。”
    唐老的脸色苍白了:“我曾是已夭折的王公子西席,教过王公子《论语》,与刘夫人多年交情,绝不能眼睁睁瞧着刘夫人遭人暗算。”
    “暗算……的确是暗算。算得,还很彻底。”飞声终于回过头来,直直看着唐老,“彻底得,快连命都没了。”
    唐老闻言,禁不住也站起身来:“里、里头还加了……”
    飞声开口,沉沉两字:“水、银。”
    ――――
    三日后。
    “撷英会”风波渐止,礼尊携诸尊考核评定,于参会的一百六十三人中初选了七十九名弟子,入围“初兵行”。
    初兵行,可算是新一届弟子们必须闯过的第一道难关。
    真刀真枪,或除恶匪,或敌强盗,或面猛兽,得以过关者,才算是真正入了云墟城,成为关门弟子。
    明朝,便是“初兵行”的日子了。
    飞声探手,帮青禾理了理长长鬓发。
    青禾方喝了药,沉沉睡去。
    睡在了她自己的闺房里。在江见清宫中待了三日,也没查出个名堂,明日又是初兵行,终于得了礼尊放行令,被桑哥和飞声带回晚来风。
    看着青禾又暗沉了些的眼窝,和更苍白了些的面色,飞声微叹一声,替小姑娘放下纱帐。
    出门,直往酒楼二层行去。
    路上遇见今日当值的刘二。端着几盘小菜的刘二一见飞声,就凑了上来。
    “小爷是要往桑哥处去吧?”平日混惯了的,刘二也不多做客套,跟着飞声往前走。
    “嗯。”飞声道,“有何事?”
    刘二拧了眉头:“是这样的,俺们家媳妇儿最近身体不大舒坦,看过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丹尊虽常碰见,但我这号小人物开不了那个口,就想去桑哥那儿看看,针灸一回。听说桑哥为人有些怪,我便先问了付哥儿,结果付哥儿给我来了句,要看人家心情。”
    飞声微笑:“说得倒也没错。”
    刘二的眉头拧得更憋屈了:“我问是怎么个看心情,付哥儿又来了句,‘要是人家心情好,给你扎朵梅花都行’……”
    飞声忍不住笑出一声:“行。我替你问问,他今日心情如何。”
    刘二赧然挠头,跟着飞声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厢房。
    刘二上前一步开门,里头桑哥正对窗台而坐,正自斟自饮。
    桑哥还是那张汉人看来不知该说眉清目秀还是深邃俊朗的脸孔,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偶尔微挑着看人时,便是个七八分的惑人。
    但今日的桑哥一脸淡漠如水,惯于揣摩的刘二一见之下便回头朝飞声使了个眼色,意思大略是,看来心情不佳,没戏了。
    飞声轻轻点头。
    刘二放下小菜,例行说句“慢用”便退了出去,带上门。
    “青禾睡了?”桑哥道。
    “嗯。”飞声走近,“这会儿云中也该吃完午膳,回笼觉去了。”
    “不会睡多了么。”
    “丹尊当也在玄明宫里,会喊醒他的。”
    “见清啊……”桑哥轻笑,“他两个,还指不定谁喊谁起床呢。”
    飞声也笑了,坐在了桑哥身边:“处分下来了。礼尊力排众议,由赵招德选择去留,老赵哥选择了留下。”
    “虽然赵招德一口咬定他只是隐姓埋名的江湖客,未有任何目的,但有谁信呢。信了,也不敢再放他在原处。礼尊这么一招,老赵哥怕是真的被老爷子收买人心了。”
    “老爷子的心思,本就难猜。”
    “我也没猜到。”桑哥沉了嗓音,“不论是老爷子的,还是小姑娘的。”
    飞声看向桑哥。
    桑哥停下酒盏,面对飞声,坦诚道:“是我疏忽。其实那夜青禾闯入玄明宫,我就在边上守夜,却还是装作未见,放她进去,才……”
    飞声凝眉,眸光微亮:“你见着了?”
    桑哥点头:“夜色下瞧不清神情,我只道青禾是来探望付云中病情,毕竟云中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在心里头想,莫不是来找云中私奔的吧。”
    飞声苦笑。
    桑哥看向窗外:“可惜,还是如上回一般,什么都没问出来。不知这一回,是否也是上回的人马,用的同样的密宗邪门功夫。”
    飞声不语,亦看向窗外。
    晚来风地处繁华,不论自何处窗台一望,都是大半个榆林城收入眼中。
    现下这个时候,最为惹人注目的,便该是城头戏台了。
    榆林城里最大的一座戏台,足有三层,碧瓦飞檐,十分气派。
    戏台,自然是拿来唱戏的。
    此刻已布置得满满当当,来回忙碌云墟子弟也收工回城了。自然是为了明日“初兵行”而备的。
    初兵行,至少三年一度的云墟盛事。云墟城吸纳人才,与民同乐,每届都会在出发前邀请绥州最好的戏班子,为百姓们唱上一整天。
    待唱至日暮,初兵行的云墟子弟们也该回城了。
    “……哎?”桑哥似在戏台中瞧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是……”
    飞声亦顿了顿。
    虽是背对两人,然戏台二楼正独自贴着楹联的小小身影,分外熟悉。
    “丹……”飞声只道出一字,又急急收住。
    桑哥同样浑身一震,紧盯着戏台二楼。
    两人都没有看错。
    认真贴着楹联的人,的确是丹尊江见清。
    本是空旷,只得江见清一人的二楼戏台,也的确突然蹿进了六名劲装男子,手执兵器,直袭向江见清!
    ――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江见清终于察觉有人,回头一看,还在刀光剑影中呆了一呆。
    急得远远观望的飞声一声低喝,手边长剑应声而出!
    龙吟间青芒一闪,化作剑光一道,向江见清处凌空而去!
    飞声所佩之剑,清贵典雅,藏风隐水,自是礼尊所赐的好剑。
    可此一时,是为刀,是为剑,已不重要。
    是不是好刀、好剑,更不重要。
    连开未开刃,都不重要。
    满满灌注了“归云剑气”的兵器,已如点睛,幻化剑灵,腾云入风!
    风中刀,云中剑。
    以风为刀,将云作剑。
    归云十三式之九――“长风送云”!!
    剑气未至,电光雷鸣已携,锐声直逼戏台。
    六名刺客各自察觉,朝剑鸣来处一瞧。
    飞声与桑哥已先后越过窗台,于屋檐间跳跃腾纵,奔向戏台。
    比两道人影更为迫近的,便是六人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已后发先至,直直钉入戏台中央的青芒长剑!
    就在江见清手边!
    江见清被骇了一骇,回过神来,赶紧双手把持,要将长剑拔出。
    六人见到如此功力的“归云剑气”,各自覆了一头冷汗,面面相觑,同时出手,围攻江见清。
    可江见清还在拔剑。
    江见清武功本就不行,长剑钉入墙体,竟拔不出来!
    远远瞧着的飞声亦是一头冷汗,加紧步伐。
    桑哥功夫弱些,跟在后头。
    非同中原制式,更多了西域雕琢繁复的六把兵器已近江见清身侧!
    江见清咬牙大喊一声,长剑终是被拔了出来!
    飞声方松一口气,却听见江见清声调又是陡然一高,转为惊呼。
    用力太猛,江见清整个人都随着长剑往后一倒!
    正倒向刀剑丛中!
    飞声脸色一白,又见江见清一倒之下双手脱力,长剑直朝后飞去,砸向刺客头顶!
    众刺客也是被连连惊吓,下意识躲开剑锋,收了兵器退开一圈。
    江见清便“哎呦!”一声摔在地上,躺了个结实。
    飞声哭笑不得。
    这是杀人的剑,还是吓人的剑。
    想着,脚步却不敢松懈。
    江见清长剑脱手,忙不迭爬起来,又去拔剑。
    这一回长剑扎入地板,江见清满头大汗,却是真的拔不出来!!
    众刺客相视一眼,挥刀!
    江见清危机当下,暴喝一声!
    刺客被那一声震了震,便见剑光一闪。
    不但剑光一闪,还带着碎屑、木片、沙尘、泥块。
    江见清的确拔出了剑。
    ――竟还连着整块地板,都被拔出的剑锋劈出了个洞!!
    粉屑飞舞,一片混乱间,似听见有人闷哼一声。
    待粉尘稍定,六名刺客只剩五名,站在原地,简直莫名其妙。
    环顾。
    青芒长剑怕是在被江见清拔出当下再次脱手,碰巧刺中一名刺客前胸,刺客虽未丧命,也瘫软于地,行动不得了。
    再一看,江见清也不见了!
    站在最前的刺客想起什么,朝刚被打穿的地板一瞧。
    洞眼中,恰好能瞧见江见清的一片衣角,转瞬消失不见。
    五人脸色一黑,却不能如身量娇小的江见清般从洞眼中开溜,只得各自翻越栏杆,往一楼追赶而去。
    江见清往前跑。
    城头戏台并非敞开式建筑,除了中央最重要的台子,四周围着正方墙头,开阔前庭已整整齐齐排好了桌椅,连桌上的茶壶茶碗筷子都备好,只待明日上些小菜茶水。
    江见清急中生智自洞眼滑下,总算全身而退,可刚跳出戏台一楼栏杆,目光自地面一台,却突然见着一张恐怖之极的脸!
    如何算恐怖之极?
    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眉目狰狞,朝本就心惊胆战的江见清脸贴着脸“哇!!”了一声。
    远处飞驰而来的飞声见了此一幕,不知为何怔了一怔,随之朝后看了一眼,再不去管越发落在后头的桑哥,运足轻功,全力靠近。
    桑哥亦是看见了。也看见了飞声瞧来的一眼。同样怔了一怔,然后停下脚步,沉下面色,却是突地提步,往回腾纵而去。
    江见清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甚至能见着来人大吼时,自来人发梢簌簌滴落的新鲜血珠。
    脸色骤然苍白,江见清却没有喊出声来。目光乍然点亮如星,抬手。
    满脸血污的来人亦同时看向江见清向他袭来的手,目光锋利胜刃。
    江见清的手和他的人一样,珠圆玉润,粉嘟嘟地可爱。
    可这一瞬间,却带上了惊雷般的隐隐龙吟。
    仅这一瞬间,江见清比付云中更不专武学,稚嫩的手腕、手掌、手指,直至连筋续脉的分毫皮肤,连同邻家少年般的江见清整个人,都似在刹那碎成粉屑,旋即凝成钢铁。
    银白剑气,升腾成雾!
    也只这一瞬间。
    下一瞬间,银白剑气幻梦般消逝风中,江见清后知后觉似的终于一声“啊呀!!”,脚下一软,往后一躺。
    来人倒是愣住了。细细看了眼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江见清。
    ――江见清,吓昏过去了。
    来人终于苦笑一声。
    同样急中生智,问正准备明日菜肴的阿婆讨了些新鲜鸡血往头上一浇,看来效果还不错。
    此时,五名刺客已追了上来,一见仰面躺在地上的江见清,和站在江见清身前,满面血迹,着实惊悚的来人,不辨是敌是友。
    连成天瞎混的江见清都辨不清,这些个人自是辨不出是付云中的。
    付云中对着五人叹了一口气:“真是没办法……”
    五人围着付云中,闻言愈发提防。
    “别动手别动手,嘎疼!伤着了还得治,老花钱了!不急呗,反正我马上就倒下去了……”边塞待久了,付云中学的一口东西南北腔,乐呵道,“哎,不过嘛,你们也得陪着我倒下就是了……”
    五人显然中土话学得不错,都听懂了,比方才更莫名其妙。
    付云中说完,不理他们,自顾叉腿站好,似还调整了下姿势,张开双臂,一笑。
    五人紧握兵器备战。
    付云中却就这么笑着,往前,一栽。
    四脚朝天,真的趴倒在了江见清身上!
    只不过顺便,“不小心”绊了一下身边的桌脚。
    桌脚震桌腿,桌腿连牙子,牙子动枨子,枨子扭束腰,束腰顶桌面,直将置于桌面上的筷子筒弹飞了起来!
    筷筒飞得不高。也仅是悬空了些,又落回桌面。
    筷筒里的筷子却是蓦地闪出了银白剑光,转眼化作惊鸿!
    五人只见得到满脸血污的怪人往前一栽,身侧桌子被绊得一震,疼痛都未及察觉,前胸、喉口、额心、命门便已多出了一截只剩两寸的筷子头!!
    惊呼闷哼声,很快便消停了。
    如付云中所说,他倒了,他们也陪着他倒了。
    付云中看也不看,优哉游哉地趴着装烈士。
    耳下正是江见清稳稳当当的心跳。细细听去,噗通,噗通。也分不清是昏着还是睡着。
    可还没趴着休息够,付云中只觉手臂一痛,被人钳着似的,被迫半坐起身来。
    一回身,便猛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呼吸粗重,心跳勃勃,用力环拥,来人显然被吓着了。
    付云中微愕,复又笑了,抬手环了来人的肩背,还帮着拍了拍顺了顺气:“抱歉,让崽子担心了。”
    飞声眉心一皱。
    察觉到了飞声听见“崽子”时的不乐意,付云中自己先“哈哈哈”地笑开了:“亏你能认出我来!”
    飞声没笑,道:“若不是看见你的背影,我大略也没这么快认出你……不过丹尊醒来,怕又要再昏一次了。”
    付云中随着飞声的目光一回头。
    可算被付云中压在屁股底下的江见清,和江见清胸前上好衣料被付云中趴着贴出来的一张血脸印。
    付云中又“哈哈哈”笑开了。
    笑到一半,突地浑身一僵一绷,咽下一口血腥气,埋在飞声肩头。
    飞声眉心又一皱:“……先回玄明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付云中能走,飞声带着两人飞腾纵跃,也还不算困难。
    帮着扶江见清躺好,付云中和连日惊乍的玄明宫弟子大致解释了经过,另一边飞声已吩咐人手前往戒严城头戏台,带回或伤或死的刺客。
    好一会儿,飞声才得空闲,送付云中回玄明宫暂住的房间。
    “你和丹尊怎会在城头戏台?”飞声合上门扇,开了窗户,确认无人监视,终于开口。
    付云中已坐上了床头:“我也想知道,一醒来阿呆就不在了,听小满说是一个人去城头戏台贴楹联了。本是想着他一个人多无趣,我去凑个热闹,没想就遇着事了。”
    飞声坐于桌边,挑眉:“那你弄一脸血……”
    付云中耸耸肩:“功夫不行,本想着说打不过人家就吓一个,没准能救出见清,结果阿呆就是阿呆,自己吓昏了……”说完又吐个舌。
    飞声开口要说什么,又闭了口,撇开头,脸色已沉。
    付云中一瞄,不对,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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