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丞说完,笼着手退到了一旁。
    太庙前候着的大臣规格之高,不输朝会,他只是九卿下头的属臣,拱火架秧子冒个头就够了。
    一般架到这种程度,皇帝必然不会依。
    倘若是可以各退一步有商有量的事,那么皇帝也会退而求其次,给出来一个让满朝文武也都能接受的结论。
    极偶尔的场合,朝臣们觉得,这事儿没得商量。
    于是九卿这种更高一个级别的便会跳出来说,陛下,三思啊!
    皇上当然勃然大怒。
    这个时候,如果朝臣意见统一,就是要跟皇帝对着干,就会由三公这个等级的人臣巅峰进言。
    皇帝还不听?
    那好,臣乞骸骨。
    这便是死谏。
    通常是到不了这一步的,大烈开国至今,能让满朝文武这么齐心合力死谏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每一次死谏,群臣虽然能达成目的。
    可事后大规模的清算必不可少,且避无可避,多少人头因此滚滚落地。
    这便是驳了帝王脸面必须付出的代价。
    烈安澜这一朝还从未有过。
    群臣之中,在这一刻终于难以继续保持沉默。
    “此子并非出自兵天阁,无需担心。”
    “可惜啊,倘若国师再有点时间,文武之争,也不会这么早拉开帷幕。”
    “噤声,这是为人臣子该讨论的话题吗!”
    “陛下还是年轻,经验尚浅……倘若换了先帝来,别说是廷尉丞,怕是廷尉也不好说出这样的话。”
    先帝俯瞰朝堂四十载,论手腕,三公九卿加起来,也只能堪堪与他打平。
    烈安澜即位三年,大部分时间征战在外。
    在朝臣看来,这只会造成底蕴不深。
    “太尉大人,您不打算说点什么?”有人问。
    须发皆白的老兵家听了头也不抬。
    他渊渟岳峙,半眯着的眼皮里,神芒内敛地扫过群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轻轻哼了一声:
    “蠢。”
    也不知道在说谁。
    令群臣没有想到的是,廷尉丞那句控诉说完之后,苏牧周身的气机竟然没有半点收敛的迹象。
    仿佛九卿属官的指控是放屁一样。
    他看着廷尉丞,无形的力量几乎让这位属官被压伏到地面,廷尉丞声嘶力竭地吼叫:“你要谋害朝廷大臣吗!”
    苏牧笑而不语。
    见到这个表情,巨大的恐惧如跗骨之蛆一般,顺着廷尉丞的皮肤攀援,他猛然间意识到,对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朱紫贵熏天的权势放在眼里。
    而当你所仰仗的权势没有被对方放在眼里的时候。
    谁的拳头更大,就成为最原始的评判标准。
    恐惧不断攀爬,冷意刺激之下,廷尉丞汗毛要被冻僵了。
    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连瘫软倒下的勇气都难以兴起。
    随时会被杀死的恐惧彻底占据心灵。
    苏牧忽地抬手,指了指僵立着的廷尉丞。
    声音威严地说:“同样的威压,我对着赤炎骑释放出来过。你们猜,怎么着?”
    他没有等待回答,自顾自继续讲下去,“他们依旧能举起刀,砍下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文臣们呆住了。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百折不屈的形象忽地立了起来,刚烈而坚毅,顶天立地。
    他在说赤炎骑……赤炎骑当然当得起……可是……
    如此诗文,为何说的不能是大烈文臣?!
    又为何不是文臣们写出?!
    浓重的不甘轰然升起,以文章诗词见长的群臣难以置信地审视苏牧。
    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认为他莽撞无智,似乎结论下得有点过早……
    太尉认真地看着苏牧,沉沉低笑,口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诗,点点头:
    “有点意思。”
    老兵家越众而出,对烈安澜行了个军礼。
    说道:“文臣不同于赤炎骑,毕竟各有分工、各有所长。陛下如此考校诸位大人,有些儿戏了。”
    考校?!呸!
    闻言,文官震撼地望着太尉,对他颠倒黑白的功夫叹为观止。
    言辞里是在指责皇帝唐突孟浪,不应该这么对待群臣。
    实际上却轻描淡写地把苏牧撇了个干干净净。
    奉旨考校,怎么能算在太庙前喧嚣动武?
    皇帝发的话,你不干,你敢抗旨?
    大臣们谁敢不服,去太庙对着皇帝列祖列宗的牌位告状去?
    皇帝只会说,哎呀,看这阴阳相隔的,列祖列宗怕是听不清爱卿说什么吧?
    朕送爱卿一程。
    这才是真正的和稀泥王者级选手啊……苏牧最后看一眼奉常,收敛气机。
    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体摇晃了几下,强撑着没有倒向门框,维持住了掌邦礼者的形象。
    但是已经没有余力阻拦苏牧了。
    刚才狂风暴雨一般的气机肆虐,他首当其冲,心神与身体受到的震慑全都不浅。
    能站着就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量。
    苏牧拍拍他的肩膀,叹着气摇摇头。
    “老了,该告老还乡就告老还乡。”
    奉常气得浑身剧震。
    ……
    进了太庙大门,过玉河金桥井亭,一路至大殿,再无人阻拦。
    文武大臣经历了刚才的波折,陷入诡异的沉默。
    所以说京官养气功夫极好,哪怕心中有异议,真到了祭祀典礼这种时间,该表现的礼数一点不差。
    跟在烈安澜与苏牧身后,浩浩荡荡地前行,威严具足。
    礼乐奏响,钟鼓齐鸣。
    祭祀正式开始。
    身着十二章纹冠冕的女帝步履沉稳,不怒自威,帝皇的高贵与优雅并存。
    她一路踏上台道、步入殿内。
    恭敬地焚香礼敬之后,转过身面对群臣。
    这一刻,人间主的威严尽显无余。
    她清冷威仪的声音高亢地响起,向天地鬼神和列祖列宗宣告大胜:
    “自高祖神武帝以来,大烈北疆备受滋扰,百姓难安。朕即位以来,屡屡北征,开疆扩土。
    “然,北蛮悍勇多猾,兼四处游牧,居无定所,难诛首恶。
    “今朕亲率赤炎骑八千,并武牢关诸将士、墨家诸义士、铸师匠造,及异人苏牧,斩狼庭统领、大祭司于城前!
    “另斩敌数千,俘虏草原诸部首领及战士三万余!
    “献捷于天地,告慰诸先人!”
    说完猛地转身,向百官宣告:“量此功业,无苏先生不可达成!特拜苏先生为武平候,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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