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给我一朵花吗?”
    花?
    “海棠,百合,丁香,茉莉...什么都好,我想要一朵花,一朵小小的,绽放着的花。”
    在今天,我吞食了很多人的魂魄,在他们的记忆里,我能看见花的颜色,我能嗅到花的香,我能触到花瓣的柔软,我能听见花苞绽开的轻声...我再也给不了你一朵花了。
    “为什么?”
    一朵花,意味着生命的诞生,想要给你一朵真正的花,我需要掌握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做不到。绽放在记忆里的花,终究是假的,我的世界里没有花,我的世界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可以给我一颗种子吗?”
    “我把这颗种子种在这里,有一天,会开出一朵花来。”
    也许吧,要等很多很多年,要用血,要用魂魄去滋养它。也许,它只是永远开不出花来的种子。
    “不,我相信它,我会好好保护它的,我相信它,总有一天,它会为我绽放。”
    ......
    黑暗中,微弱的灯火照出一小片亮来,只有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声和灯芯燃烧的嘶嘶声,难熬的寂静。
    这盏油灯垂在画满丰功伟绩的影壁上,光下,众人倚坐着歇息。
    古十二书,他喜欢人间的热闹,帝陵中,无垠的黑暗与死寂唤起他对未知的恐惧。这盏烛灯是狂澜生临走时特地在大殿中取走的,看蜡烛的长度,约莫还能再亮四五个时辰,他不想被如同阴间的坟地吞没,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断说话。
    “没想到这小小的井口下面,竟有如此洞天。”
    “怪不得这皇陵的位置数百年来从未有盗墓贼能找到,大家都知道是在这紫金山上,却不曾想就在朝天宫的下面。”
    “纵使有突发奇想,盗洞打下去,有着上面的水域作为遮掩,盗墓贼心想,这怕是不见底的地下河,憋不住气就是有去无回,也就没胆子继续往下探。”
    “水下廊桥,如今神妙的设计,我以为只有说书人讲的传说里才有,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想来,不会有追兵能跟上来。”
    ...
    无人回应,大战之后,众人都很疲惫。
    叶殊细细查探着何春夏的伤势,张舟粥和李思怡在旁整理着背来的包裹,翻找药物。
    “有吃的吗?”欧阳靖短暂歇息后,撑着长枪立起,“何姑娘她的伤势如何了?”
    “行李里有些干粮,够我们这些人吃上一两天。”张舟粥递给他一枚酥饼。
    先前逃路匆匆,李思怡看见叶殊背上的何春夏不敢多问,此刻见她依旧昏迷不醒,七窍旁满是血痕,又惊又怕,“这都是些治外伤的药,她的伤,她...她怎么办?”
    张舟粥垂了眼,不敢看何春夏的惨状,“我师姐福大命大,她只是太累了,肯定没事。”
    狂澜生突然抽了抽鼻子,扭头看向黑暗。
    “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心神受损,只能慢慢调养。”叶殊叹了口气,一直搭在她脉搏上的手终于挪开,“只能等,等她自己醒来,也许数日,也许十日...”
    “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一个有些青涩的少年男声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未曾听过这个声音,古十二书和欧阳靖不及多想,下意识以为是追兵,紧张起来,亮了兵刃。其他人则对这个熟悉的声音感到无比惊讶,没记错,这个声音,是不久前不告而别的庄周。
    “你?”叶殊想起庄周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不敢放松警惕,“你怎么会在这儿?”
    “之前就告诫过这丫头,短时间内不要再以心念御剑。”一点萤火在无垠的黑暗中亮起,渐渐靠近,显现出一颗提着珠灯的瘦小身形来。
    张舟粥和李思怡没多想,他俩心中,庄周这样的老怪物,出现在何处都不奇怪,他俩立刻上前去向庄周求援。
    古十二书和欧阳靖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年,反而将兵刃握得更紧,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帝陵?身边的其他人好像都与此少年相识?
    庄周凑上前,翻开何春夏的眼帘,她的眼中血丝密布,光照下的瞳孔毫无反应,庄周叹了口气,“看这个样子,伤得太狠了,就算可以醒来,也会神智皆失,痴傻终生,况且没有药,我也救不了她。”
    一直缩在一角发愣的莫青衫终于拖着疲惫无比的身躯站起,今天很多人为她而死,何春夏,这个和不久前还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她又爱又恨,羡慕,嫉妒,想要超越的挚友。
    何春夏不能死。
    莫青衫上前解开何春夏的衣衫,用手贴着她温热僵硬的身子摸索起来,“海王参!她说过她有一片海王参!”摸到一张柔软不知道质地的图卷出来,扔到一边,继续摸索。
    “海王参止血治疗内外伤皆有奇效,可心魄之伤,非此药可医。”庄周摇了摇头,眼神直直盯住被莫青衫随手掷到一边的图卷,那张图卷已经被叶殊飞快抄起,掖进自己怀中。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她,好消息是,这个人来了。”
    又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只是这次出现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得,几天前他们刚见过。
    天机道人齐白羽。
    暗影中再度走出两个人影,齐白羽一身素布道袍,胸前垂着一枚小锁,道袍的绣工极为高超,以银线将各类咒文收在道袍表面,不露痕迹。另一人则是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眉高额宽,朝天伏犀骨,虎背熊腰虬髯客,鎏金云绣袍,绸丝腰带束在腰间。
    狂澜生僵在原地,刻在本能里的畏惧让他甚至不敢与齐白羽对视,他只能垂着头,将自己的身影藏进微光的角落。
    “没那么好的消息是...”齐白羽笑笑,目光随意扫过叶殊的胸口,“我要一件东西,换她的命。”
    “他真的能救?”叶殊偏头看向庄周,庄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藏在叶殊胸口里的二十四长生图开始发烫,“你想要什么?”
    “英雄救美,美人当以身相许。”
    “你敢动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叶殊拔剑,冷下脸来。
    “开个玩笑而已,我要的东西,不过是二十四长生图罢了。”齐白羽打个哈哈,凑上前来,将眉头紧锁的叶殊和莫青衫推到一边,垂头查凑近,查探伤势的同时,嗅到何春夏身上特殊的血味,“其他的事嘛,暂且不急。”
    他将脖颈上挂着的天机锁取下,按在何春夏的额间,摊开手,指了指叶殊掖在怀中的那张二十四长生图。
    叶殊毫不犹豫,摸出图纸递给齐白羽。
    齐白羽微微一笑,他的双眸闪过一缕狂热的黑色,他压抑住欣喜,收好二十四长生图,才掐出个指诀。
    天机锁开始发亮发烫,何春夏陡然睁开双眼,双目中的血色已有些暗淡,这血色一点点沉下去,红缓缓深邃成黑,她无神的双眼被无穷无尽的黑色侵染吞噬。
    半晌过去,她眼中的黑暗一点点化开,露出眼白,瞳孔渐渐清澈起来。她轻轻合上眼,手脚缓缓蜷曲起来,躬身,如同婴儿一般沉沉睡去。
    齐白羽收了小锁,欧阳靖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发问,“齐三少,你为何会在此地?是韩家军也来了么?你们救下了蒋观主?”
    “是呀,我大哥二哥领兵上了朝天宫,应该会抓住史庭诚,史庭涵两兄弟,能抓住史芝川最好。蒋观主么...他特地叮嘱我来将你们几人接出去。”
    “韩家军出兵朝天宫?这么快?如此说来,我们前脚走,你们后脚便到了?”欧阳靖若有所思,一旁的古十二书却连连点头,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狂澜生,开口替齐白羽解释,“他和刘灵官俩人身后有暗哨,定是刘灵官猜测郑,史二人怕走漏消息,出兵抢夺莫妃,才叫齐家兄弟赶紧出兵支援。”
    齐白羽笑笑,“不错。”
    古十二书长舒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去吧。”
    “莫急,这皇陵,绝密之地,除了皇室宗亲和朝天宫的观主,多少年来不曾有外人入内。既然来了这皇陵,不见识见识真正的朝天宫就想着要离去?”齐白羽意犹未尽地摇摇头,打量起那影壁上的故事来。
    欧阳靖拉下脸,握紧长枪的手发了细汗,“你想盗皇陵?”
    “黑灯瞎火的,算了算了。”古十二书连连摆手,“咱们赶快出去,离开南京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要在外面折腾了,回京城多好。”他拉了拉欧阳靖,“欧阳兄,齐三少只是想看看,涨涨见识,就那么随口一提,大家自己人,待会咱们还得跟韩家军一起下山呢。”
    古十二书一跃而起,将悬在头顶的油灯取下,“走走走,别让齐大少齐二少等急了。”
    话音刚落,齐白羽抬起了手,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叭!
    一个即使是在有着回声的寂静世界里,也不算清脆的响指。
    整座皇陵在一瞬间被温暖的光彻底照亮,突兀的明亮让众人不自觉地眯起了眼,适应了好半天,才逐渐看清身边的一切。
    豁然开朗的视野里,青白石砖铺在地面,古朴威严的大殿金光闪闪,雕梁画栋,影壁侧边的红实木柱上,盘龙瞪大着双眼凝视着众人。
    朝天宫?
    无论是布置,摆设,都与众人刚刚战斗过的,紫金山上的朝天宫如出一辙。
    怎么会?众人迷茫着看向四周,刚才逃出的,尸山血海的广场?大殿?一模一样?
    从何而来的光?
    “啊啊啊啊!”
    突然,李思怡尖叫出声,众人偏头看她,她昂起头来,望着上空,恐惧地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抬头,流动着的星海,这是刚刚众人依仗水中廊桥通过的水域。
    定睛一看,这片星海,竟然是一片树叶的形状,众人走过的廊桥,便是这片树叶的叶脉。叶片上闪耀着发光的星星,是由明珠宝石嵌在透光的河底。
    叶殊立刻明白了李思怡尖叫和畏惧的原因,众人头顶的这片水域,武当山那阴阳界中的天幕。
    “在我小的时候,我一直很痴迷志怪,神话,说书人口中奇妙的神仙世界。可是这些不只是传说,老天机,余道木,十四月中,李青蓝...这些人,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犹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齐白羽的声音在众人的耳畔响起。
    “我那时就想,我们会不会活在一个像是山河社稷图里的画中世界,一个被书写好的神话故事里,只是我们并不自知。”
    “当我真正掌握力量的时候,我确认了这一切。原来,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被画好的,由天制定的规则构筑出的世界。”
    “一张由无数条枷锁织成的名为天命的大网,所有人,所有的生命都在这张大网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然后再一齐编织成一幅巨大的幻梦。”
    “不不不,这不是幻梦,这是最真实,最美好,最原始的世界,这是天沉睡时的样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叶殊的思绪很快从齐白羽的呓语中抽离,他扭头,在人群中找寻着齐白羽的位置,“这皇陵中,到底有什么!”
    “天将复苏,这张网,束缚着天的,交织着无数魂魄和生命的网,会被撕碎,会不复存在。”
    不止是齐白羽,庄周,那名中年男子,都在众人抬头,看向四周时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逆天而行呢?”
    长长的叹息声。
    “这张网,由天织成,由天毁去,终究也会成为天的一部分,所谓的你我,所谓的魂魄,所谓的大余朝,所谓的世界,都会化成天的一部分,成为更伟大的存在。”
    “我们会超脱这些规则的束缚,成为无与伦比的伟大。”
    “我们会走到梦的尽头...”
    醒来!
    怒吼震在众人的耳畔,一个熟识的声音。
    醒来!
    醒来!
    醒来!
    ...
    谁?
    狂澜生的声音?
    狂澜生,他在那里?
    众人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这个充斥着光的,无比明亮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狂澜生的身影。
    “醒来!”
    这声音如撞钟般轰在众人耳畔,渐渐,明亮的世界一点点黯淡下去,光一点点消散,只剩下古十二书手里的那盏油灯。
    狂澜生。
    众人立刻拖动着目光寻找他,在光暗交织的角落,他瞪着晶蓝的双目,七星龙渊化作无数道剑影守在身前。
    他被剑痕撕裂了衣衫,满身鲜血,他的双臂被剑刃划伤,伤口深可见骨,他的小腿被刺穿,他单膝跪地苦苦支撑。
    他身后是刚从梦境中惊醒的莫青衫,他死死守在莫青衫的身前,用命保护着她不被剑刃所杀。
    不被何春夏的长恨所杀。
    狂澜生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胜他的人不多,能以碾压之势胜他的,天底下,只有何春夏一人。
    此刻,何春夏睁着黑色的,无神的双目,手中的长恨剑在狂澜生拼死抵挡的剑影中穿梭,继续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师姐!”
    “春夏!”
    众人唤着她的名字,摸出武器上前。
    叶殊,欧阳靖,古十二书,三位绝顶高手一齐出手,封住何春夏的剑势,强行将她逼退。莫青衫呆呆地盯住她的双眼,深邃,不见底的黑,两人对视着。
    “你...你不是何春夏...”
    何春夏无神的双眼依次在众人的脸上划过,没有机会杀掉莫青衫了。她终于停下手中的剑招,脚下轻点数下,瞬息窜出,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
    狂澜生再也支撑不住,吐血倒地,他抽搐着落泪,绝望地嚎哭着。
    “蒋观主,绝不会,绝不会将皇陵的消息告诉齐白羽!”
    凭借这个执念,他没有像身心俱疲的众人一样被拖入幻境中。
    蒋观主托付给他的两样东西,他只守住了一样。
    他怕了,在齐白羽伸手从他怀中掏出云灵木盒时,他合上了眼。
    他怕了,他听见齐白羽对何春夏做的小手脚,他不敢睁开眼保护她。
    他怕了,他只守住了莫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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