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石门,冬笋上人又是一阵自怨自艾:“都赖老朽,不该催着下山。”
    吴升道:“上人不要再自责了,自责无用,我等苟存之人,要抬头挺胸向前看,把石老大和桃花没有活下来的日子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冬笋上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石老大和桃花娘还是很不错的。”过去,冬笋上人和蓝桥四友只是认识,谈不上交情,但一起逃亡的两天,老头却处出了感情。
    他忽然问了一句:“这仇,能报么?”
    这个问题,吴升就没法回答了。和当初木道人师徒一样,石门、桃花娘和锄荷丈人的身故,这个仇应该怎么报?吴升无法回答。甚至能不能称为“仇”,都难说得很。
    不涉私人恩怨,应该向谁报仇?
    向当初在雷公山主峰见到的两名稷下学宫的黑衣奉行报仇?向龙兴山下的鱼奉行和包括罗行走在内的一干行走报仇?还是向他们的门客护卫报仇?
    那要不要向领兵的楚军将领报仇?要不要向楚国国君报仇?要不要向稷下学宫的所有真人、天师、奉行、行走乃至护卫们报仇?
    如果真要报仇,那就是报公仇,报仇的方式是灭掉楚国,推翻稷下学宫。对此,吴升只感到茫然无力。
    吴升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道:“虎方国灭时,聚众于雷公山图谋以复,领头的是木道人。你听说过么?”
    冬笋上人点头:“木道人为人不事张扬,以前老朽也不知他,之后消息传来,老朽才知雷公山中有这么一位返虚高人。老朽听说,正是因此之故,左神隐大受震动,才向学宫靠近,谋求为学宫效力。”
    “这种事你也能听说到么?”
    “老朽喜好思考,多思多想不好吗?”
    “那你就说是自己推测不就好了,非要来个‘听说’。”
    “你不懂,老朽年轻时曾周游列国,那些说客面见国君时,都要以‘我听说’开头,否则自家推测的能叫事实吗?国君是不信的,缺乏说服力!”
    吴升投降:“行行行,你说得对,我继续说,这可不是听说,而是事实。木道人有位弟子,是我好友,木道人身故时,他痛哭流涕,叨念着要为师报仇。你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娶妻生子,打猎种田。”
    冬笋上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报仇,谈何容易?”
    吴升道:“他虽然没有再提过报仇的事,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有将仇怨放下。如今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报仇做准备,以待时机。也许能等到机会,也许穷其一生也永远等不到。”
    冬笋上人点了点头,苦笑着自嘲:“也对,还是想办法活下去再说吧。”
    吴升点头:“这么想就对了,有仇当然要报仇,但切莫让仇恨成为执念、蒙蔽双眼……快些吧,咱们在山里耽搁了几日,我担心晚了……”
    在荒山野岭中行进了一夜,抵达项城时已是午后。远远离着城门观察了多时,吴升准备进城。冬笋上人跟旁边跑过来,手上提着两顶草帽:“居士,戴上草帽遮掩一下?”
    吴升将草帽戴上,打头向城门而去。
    城门洞下挂着十几块木牌制成的告示,大部分是通缉捕拿的人犯,不时有人驻足停步去看那画像。
    见有海捕告示张悬,冬笋上人身子立刻一抖,顿时矮了下去,目光四下乱瞟,心虚不已。
    吴升提醒他:“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海捕文书之类东西,他见得不要太多,上面的画像实在没什么用处。
    于是冬笋上人抬头挺胸,腰杆挺得笔直,跟在吴升身后,大摇大摆往城门洞里走。
    前面的吴升却忽然身子一矮,头低了下去,目光四下乱瞟。见冬笋上人还跟那儿抬头挺胸,赶忙一胳膊搂住,将他脖子强行按下去。
    冬笋上人不明所以,斜眼瞟了城门处悬挂的告示牌,吴升和自己的画像赫然列于其中,不禁身子一抖。
    好在进城还算顺利,吴升拉着快步进入一条清冷的街巷,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奇怪,画得很像了。”
    城门处的悬赏告示中,他们两个的画像都栩栩如生,竟然有了六、七分相似,画像的水平远超以往,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当真出乎吴升的意料。好在穿着打扮都是在狼山时候的模样,和他们现在的扮相殊为不同,这才没有被城门处的守卫察觉。
    冬笋上人还好一些,因为额头的伤势刚刚愈合,又高烧数日,脸型稍有改变,不是很好辨认,但吴升就比较麻烦了,如果面对面多看几眼,恐怕当场就能辨认出来了。
    “居士,现下该当如何?还去坊市么?”冬笋上人很是不安。
    “寻个地方先住下。”住下是头等大事,到了晚间若是依旧在街上闲晃,会平添很多麻烦,吴升可不想再去钻草垛了。
    两人将草帽往下又压低了三分,开始顺着街巷的墙根下逛街。这年头可没什么客栈一说,想要宿于城中,就得寻找荒废的宅院藏身。
    足足逛了一个时辰,吴升才拉着冬笋上人进了家酒肆,要来酒水吃食,酒肆门前还挑着个酒旗,写着“桃园记”。
    跟酒肆里吃饱喝足后继续逛了起来,却只是围着酒肆周围的几条街道转悠。逛到傍晚时分,冬笋上人问:“居士,到底如何?”
    吴升皱眉道:“左近这两条街也没有荒废宅院,为之奈何?”
    冬笋上人又问:“有没有相中的地方?”
    吴升指着一家宅院道:“此处最好,只是似乎有人。”
    冬笋上人问:“居士身上有钱么?”
    吴升点头:“有。”
    冬笋上人二话不说,上前叩门。门开后,主人出来,冬笋上人和他谈了片刻,皱着眉转回来道:“居士,这家太黑了,要收一百个刀币,而且只能住一夜,咱们再找找别家。”
    刀币是陈、蔡、宋、徐、唐、成等江北诸国通行的钱币,两枚刀币大概可换三枚蚁鼻钱,一百刀币就是一百五十个蚁鼻钱,只能住一宿,的确是太黑了。但吴升却不计较,而是眼前一亮:“这也行?”
    冬笋上人不解:“为什么不行?”
    吴升大是懊恼,早知道这样,那天在彭城时直接就花钱了,何至于跟人抢草垛藏身,还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飞贼斗智斗勇?不过又一想,就算能花钱借住,也不能住,会暴露行踪。
    当下拍板:“就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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