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向来不缺坏人,坏不出奇,出奇的是他居然始终毫无知觉,还和对方同床共枕的混了两三年。忽然笑了一下,他想自己不但供着林子森的鸦片,而且还负责在床上给林子森泄火。林子森把自己都算计透了,自己还天天子森长子森短,把对方当成家里人看待。
    笑容渐渐淡化消失,叶雪山感到了一阵恶心。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被人这么恶心过。
    叶雪山简直再也不想听到“林子森”三个字,可是该打听的还得打听。几天过后他知道了大概的情形:林子森和日本人合作,的确是开了一家烟土行,专门出售热河烟土。
    林子森有本钱,有经验,手下人马又都得力,买卖刚一开张就上了正轨。而与此同时,叶雪山正在急着四处招人。高丸先生的货轮迟迟不归,叶雪山没货没钱,导致自家轮船根本无力出海。时间一天一天的耗下去,他心里急得像是长了草。哈代先生回了天津,对于现状也是束手无措,只求在高丸先生载回印度烟土之前,能让公司正式运转起来。
    叶雪山忙里偷闲,前去医院看望了程武。程武是个好样的,先前公司里除了林子森,就属他有威信。叶雪山还盼着他快些康复,回来帮忙;然而一见之下,叶雪山很失望的死了心——程武真是不行了,站不直身,抬不起头,一条胳膊断了半截,另一只手也受伤落了残疾,走起路来更是一瘸一拐,东倒西歪。这么个人,出院之后能够自理就是好的,哪里还能抛头露面做大事?
    叶雪山没了办法,也没了帮手,只好一天赶一天的忙下去。幸好他对自己这一份事业是相当的看重,苦点累点也都认了,并不委屈抱怨。颠颠倒倒的熬到这日,高丸先生的货轮终于姗姗归来。叶雪山和哈代先生都像见了光明似的,亲自前往码头验货接货。
    高丸先生并不在船上,说是半路去了上海。轮船靠岸之后,码头苦力开始络绎登船搬箱。叶雪山站在岸上,虽然挺信任金鹤亭所介绍的高丸先生,不过还是不很放心,害怕对方会用次等烟土欺骗自己。扭头望向哈代先生,他开口问道:“上去瞧瞧?”
    哈代先生饶有兴味的一点头,然后跟着叶雪山通过栈桥上了轮船。叶雪山随便挑了一只箱子,双手拎起来掂了掂,感觉分量不差;招手叫来一名伙计,他吩咐道:“撬开看看!”
    伙计答应一声,找来工具撬开箱盖。叶雪山和哈代先生低头一瞧,却是登时一起愣住了!
    木箱里面堆着木条石块,中间夹着一块肮脏不堪的印度丝绸!
    瞬间的沉默过后,叶雪山迈步跑向正要下船的苦力们,拼了命的大声喊道:“停,停!原地放下箱子,不许搬了!”
    哈代先生夺过工具,接连又开几口箱子,里面全是装填了各色杂物,根本没有烟土。转身一溜烟的冲下船去叫来伙计,他命人押着苦力,把搬下的木箱快速运回船上。叶雪山也不和船上的日本经理废话,直接下船对哈代先生说道:“这里我看守着,你快去找律师!”
    哈代先生脸都红了:“要不要报警?”
    叶雪山六神无主的略一思索,随即把头一摇:“不行,合同上面写的就是丝绸,报了警我们也不占便宜。还是去找律师,预备打官司吧!”
    哈代先生雷厉风行,找来的律师数目之多,几乎快组成了律师团,可惜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占理的地方。律师们有心无力,实在是没办法将这样一场官司打赢。
    一个月后,叶雪山一方败诉。
    不但败诉,而且还要补齐余下百分之五十的货款。公司这回彻底成了空壳子,哈代先生经受不住接连的打击,已是心如死灰;而凭着叶雪山一人的财力,也是根本无法支撑下去。
    金鹤亭彻底失踪,于是叶雪山和哈代先生经过商议,将那艘旧轮船折价卖了出去,公司至此宣告倒闭。
    公司关门那天,下了一场绵绵的春雨。叶雪山早上出门,中午就回了来,头上身上全浇湿了,被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
    他面无表情的上楼回房,一如往常的脱衣服放热水。光着屁股坐进浴缸里,他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在蒸腾雾气中不言不动。
    如此过了良久,他仰起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脸上亮晶晶的,全是眼泪。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他强忍着没哭出声。
    85
    85、心病 ...
    自从做起烟土生意开始,或者说,自从能够大把赚钱开始,叶雪山就一直活得沾沾自喜底气十足。其实他先前并没有受过大穷,至多是拮据一点而已,总不至于缺吃少穿;可他就像穷了几辈子似的,把全部身心全寄托在了钞票上面。没钱的时候,他挖空心思维持自己的阔少形象;有钱的时候,他敢蓬着一脑袋乱发往街上走。钱是他的命,他的胆,他的精气神。
    生意做了将近四年,从大赚开始,至大赔结束。成千万的款子左手进右手出,流走的除了年华,还有锐气——他还年轻,年华可以不算珍贵;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现在正处于衰竭之间,不能说是一败涂地,可要东山再起,也难。
    叶雪山不声不响的生起了病,当然是心病。一般的头疼脑热倒不算什么,吃两粒阿司匹林也就顶过去了,可心病是无药医的。公司就是倒了,几百万的家产就是没了。他昏昏沉沉的发着低烧,躺在被窝里一张一张的翻看存折。凭着如今的开销,坐吃山空的生活也许还能维持一年半载,不过也难说,他花钱向来没数,谁知道呢?
    他是穷怕了,再让他像前些年那样没心没肺的四处打抽丰,那他宁愿一头扎进海里死个痛快。闭上眼睛缩进被窝里,他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等到退烧了,就立刻再找其它财路。
    叶家仆人,作为仆人来讲,都算是好样的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干得仔仔细细,绝不偷懒。不过主人不下命令,他们也能坐在厨房里心安理得的耗一整天。定例的鸡汤馄饨糖烧饼天天都有,原样摆上餐桌,再原样全撤下来。有人蹑手蹑脚的上楼瞧了一眼,确定叶雪山没有死在房里,便无声无息的又退了下去。
    叶雪山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动一动都是天旋地转,一颗心总是沉甸甸的坠在腔子里,重的快要跳不动。
    他学会了借酒消愁。喝醉之后,他的确是能够快乐一点,见了合意的零食点心,也愿意往嘴里送。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混了下去,这天他扶着墙走去浴室,忽然留意到了镜中的自己。望着镜中人愣了片刻,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又厚,又黄,又软,从根到梢全纠结着,简直不知是一团乱蓬蓬的什么东西。
    醉醺醺的打了个酒嗝,他忘了自己的来意,径自摇晃着走出浴室,他翻出一把剪刀回到镜前。抬手揪起一撮头发,他心平气和的一合剪子,只听“嚓”的一声响,那撮头发落进了他的睡衣领子里。
    不知道剪了多久,他最后睡在了浴室地上。良久之后清醒过来,他的酒劲散去了。踉踉跄跄的站起身,他对着自己的新形象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他的感觉不是滑稽,而是恐怖。他发现自己身上理智的成分蛰伏下去了,疯狂的成分却是蠢蠢欲动的要翻风浪。眼望着自己那一头七长八短的乱发,他心中暗想:“我怎么变得像娘一样?我也要疯了吗?”
    他骤然间害怕了,他身上既然流着叶太太的血,自然也可能会遗传到叶太太的疯。一步一步的走回床边坐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和人交谈过了。
    把两只赤脚缩回床上,他想起了顾雄飞。不是想念,单只是想。顾雄飞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对方不承认,但是自己私下承认,顾雄飞也没办法。顾雄飞是大年初五去的威海,现在已经快到五月份了,记得他仿佛每隔几个月就能请下短假。痛苦不堪的侧躺下去,他想顾雄飞现在可千万别回来啊,自己的样子不能见人,他回来也是白回来。
    依靠着鸦片、酒精、零食、点心,叶雪山居然慢慢的扛过了低烧。
    在一个五月的下午,他打起精神洗漱穿戴了,然后带上一顶鸭舌帽,出门要去修剪头发。他总怕顾雄飞会突然回津,在顾雄飞面前,他素来是特别的要脸;如果再让顾雄飞说他“没个人样”,他会羞愧难过的立刻和对方一刀两断。
    病怏怏的坐在汽车里,他心中还打着算盘。他不想让顾雄飞看到自己的衰弱,也不想让顾雄飞得知自己的失败。他希望自己能在顾雄飞回来之前开始新的事业,有了事业和金钱,他就不算吃闲饭的废物,他就有底气和顾雄飞好,和顾雄飞坏。
    理发匠花了很多心思,费了很多时间,终于给叶雪山理出了个毛茸茸的寸头。寸头而又毛茸茸,当然美不到哪里去,可是起码看起来很正常,不是个疯子的脑袋。
    叶雪山出了理发店,又去了一趟专门的戒毒医院。原来住院戒毒还挺贵,他咨询完毕之后,一边往医院外走,一边暗暗算起了帐,心想其它方面宁可俭省一点,戒毒的费用一定要先留出来。要走到汽车跟前了,他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少爷。”
    他怔了一下,随即扭头觅声望去,正是看到了林子森。
    林子森站在一辆黑色汽车旁边,模样气度一如往昔,一团和气的笑着说道:“早在街上就看到了少爷的汽车,没敢惊动,一直跟了过来。”
    叶雪山微微眯起了眼睛,同时用力拉开车门:“有事?”
    林子森摇了摇头:“没事——”
    叶雪山未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抬脚踏上汽车:“没事就滚!”
    林子森看他要走,连忙向前迈了一步:“那我有事。”
    叶雪山弯腰钻进汽车:“你能有个屁事!”
    说到这里,他“砰”的一关车门。汽车随即发动,一溜烟就开了个无影无踪。而林子森独自站在原地,笑微微的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又扭头看了看医院的招牌。
    不过是几个月没见叶雪山,但对林子森来讲,却是漫长的无法言喻。回忆着对方那个毛栗子似的脑袋,他想少爷还是可爱,可爱的让他心疼。许久没有抱抱少爷亲亲少爷了,叶家仆人都是懒货,谁能像自己那样细致周到的伺候小家伙呢?少爷似乎是比年前瘦了,嘴唇下巴活脱就是个叶太太,相像的简直让人受不了。老天毕竟还是怜惜自己的,林子森想,没了太太,还有少爷。
    林子森木然的站成一座礁石,同时满心都是惊涛拍岸。有感而发的摇了摇头,他自言自语的转身上了汽车:“小家伙,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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