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隐国,都城。
    三更,雪。
    承安门外。
    一纸红伞,一袭白衣。
    雪是从九月份下起的,如今已是十二月,满城缟素,触目生寒。
    马蹄声声愈急,转眼已至承安门。
    城楼上挂了两只薄绢灯笼,迎风飘摇,忽明忽暗,搅乱簌簌飞雪。
    打马而来的是几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子,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
    敢在承安门前策马的,必然不是普通百姓。
    眉目张扬的公子抖落狐裘上的碎雪,手握缰绳趴在马背上,歪着脑袋打量红伞下的少女。
    “你就是从北边来的地灵?”
    少女沉眉不语,静立于风雪之中,若不是她手上的伞太过刺眼,只怕是要融于这雪夜里。
    这般凑近了瞧,又会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不足半岁大的婴儿,一动不动地缩在素白且单薄的襁褓中。
    婴儿脸白得好似地上的雪,不似活人,可也不像死人,倒像个假人。
    守门的侍卫提着灯笼上前,对马上的贵人行礼,“五皇子可是要进宫?”
    来人正是鹿隐国五皇子戚风,从都城开始下雪后,五皇子便请命去北城门戍守,今夜不知因何事回宫?
    “深更半夜的,进宫作甚?这小美人长得不错,本皇子带走了。”
    戚风话音落地,直起身子,手中马鞭飞出,堪堪缠上少女纤细的腰身。
    “五皇子,不可……”
    侍卫话音戛然而止,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悄然架在他的脖子上。
    能跟随五皇子深夜出行的,自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能在承安门当值的,自然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憨货。
    侍卫不再劝阻,退回原地,对身后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五皇子和白衣少女身上,无人察觉,亦无人在意一个侍卫悄悄往宫里跑去。
    五皇子的马鞭没有卷起白衣少女。
    少女好似在雪地里生了根,任凭五皇子卯足了劲、涨红了脸,她始终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在盯着怀里的婴儿,抑或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在发呆。
    有人翻身下马,欲上前擒了少女,替自家主子找回场子。
    戚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手腕急转,马鞭陡然撤回,随着一声脆响,方才下马之人面露痛色,紧紧攥着手背,双膝跪进没过脚踝的积雪中。
    血从他的指缝渗出,如朵朵红梅,晕染在雪白的画纸上。
    “五皇子恕罪。”
    “没规矩的东西,滚!”
    又一鞭子抽下去,直直打在那多管闲事的护卫脸颊上,瞬间皮开肉绽,足见下手之重。
    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风中,少女的眼睫颤了颤。
    最后一记马鞭朝着少女怀中的婴儿抽去,凌厉的破空之声,惊得骏马低低嘶鸣,却又不敢撒蹄而逃。
    戚风这一手丝毫没有留情,他就不信这木头桩子不躲。
    沾了鲜血的鞭尾即将扫到婴儿雪白的面门,红伞动了。
    伞下的人却未动。
    原本握伞的手攥住了马鞭,看似轻轻一拉,却将马背上端坐着的戚风抛上了天。
    “还愣着作甚?快将这妖女擒住。”一声惊呼过后,戚风眼中终于生了惧色。
    有了前车之鉴,五皇子不下令,没有人敢驳了主子的面子。
    可此刻面子里子都被扒光了,自是五皇子的性命要紧。
    围在少女四周的护卫从马上跃起,如鹰隼扑落。
    可都不及少女手脚迅捷,戚风重重摔落之时,少女拔地而起,好似翩跹白蝶,逆风而去。
    戚风闷哼一声,只觉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之味。
    接住缓缓坠落的红伞,少女立于城墙之上,垂眼看着地上狼狈的鹿隐国五皇子。
    七八名护卫足尖踩墙而上,今日若是不捉了这妖女,他们回去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这些人都是戚风从陌城花重金招来的好手,为的就是捉拿偷入都城的地灵。
    今晚,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红伞的缘故,摇曳不定的灯火中,戚风对上那双眼睛时,恍惚看见两道红光一闪而逝。
    他刚从雪地里起身,城墙上的白蝶随风而动,翩然飞落。
    将将要抓住少女脚踝的护卫被一道劲风掀落,来不及呼喊,倒栽入地。
    承安门外铺的是青砖地,不消片刻,殷红的血染红了莹白的雪。
    不过眨眼的功夫,不,戚风甚至来不及眨眼,少女的手指已锁住了他的脖颈。
    好不容易爬上城墙的护卫再次如鹰隼扑落。
    但这一次,他们却不敢妄动。
    雪还在下,少女一手抱着面白如雪的婴儿,一手扣着面色发紫的戚风。
    红伞在半空中打了个转,缓缓飘下,轻轻落在积雪上。
    不过几息之间,一切彷佛又回到了方才的局面。
    依然是一群黑衣人围着白衣少女,只是此刻,少女手中多了一个人。
    只需稍稍用力,鹿隐国高高在上的五皇子便要命陨在此。
    少女的眼睛明净清澈,眼底寒意愈显深沉,她没打算放过眼前这个人。
    管他是身处云端,抑或沉在淤泥,意图伤小雪者,必杀之。
    小雪,正是她怀里的婴儿。
    生死一线,戚风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杀意,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所未有过的恐惧。
    “叶姑娘手下留情。”
    承安门门里飞出一人,身着褐色布衣,似闪电掠过,他来得急,话也说得急。
    彷佛慢了一息,五皇子的命便要没了。
    他虽是稳稳落在白衣少女身侧,可气息却是紊乱的。
    “五皇子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叶姑娘看在陈某的薄面上,饶他一命。”
    叶倾雨的眼睫又颤了颤,她决定给陈默一个面子。
    出灵族之地后,若不是陈默一路照应,她不知何时才能抵达鹿隐国都城。
    感觉到脖子上冰冷的禁锢慢慢松落,戚风还未从极度惊惧中缓过神来,踉跄两步,被陈默扶住手臂才堪堪站稳。
    “陈……咳咳咳……陈将军,她……”
    “叶姑娘是陛下的贵客,五皇子莫再唐突,今晚之事到此为止,五皇子请回吧。”
    戚风心中惊疑,区区一个地灵,怎就成了父皇的贵客?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地灵?
    戚风被护卫扶上马背时,叶倾雨手腕轻摇,红伞好似被风掀起,飞回了她手中。
    “五皇子,夜深了,好梦。”
    红伞下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这声音无疑是动听的,如涓涓细流,偏生是寒冬腊月结了冰凌的山涧,浸着日光都晒不化的冷。
    不,她不是地灵,她是……
    一声嘶鸣,枣红色的骏马发了颠一般,往茫茫雪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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