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暗箭将会越来越密集的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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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斜阳投到簟席上,沿着竹篾斜纹缓缓爬行。
    反照的红光映亮房内四壁,随着渐强的暮风减淡了色彩。庭园中的虫鸣预示着时光又将转入暗沉的夜。
    “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字字清晰的纤细女音,丝毫听不出诗句中的怨怼。未曾经历的烦扰,纵使自古听说,也无以明了其中苦涩。
    “……小莺没有念错的字吧?”
    轻靠着楠木几案边缘的一双手,停住了若有所思的编织动作。秋兰略一点头:“若是男儿,有你这般聪颖就该豪气万丈了。”
    小莺喜上眉梢,她手中捧的是玄丝绣上诗句的素绢,绣工细致,染上薄薄夕阳更赏心悦目。
    “真是可泣的女子……”
    小莺煞有介事地叹道,却很快露出向往的神情:“您说,能让人耽溺的男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种男子……”秋兰垂下的眼中隐去光彩,“小莺,你读的这首诗,说的可不是什么好男人。情与意之类,在男人看来一钱不值,至于两情相悦,白首恩义的佳话也多只存于人的念想罢了。”
    “唯……”小莺察言观色应声道。
    秋兰教她识字不久,她跟这位学识颇深的孺人在整日整日的相处中,得知不少古往今来的故事。这些事对她来说是值得歆羡的,也就不明白它们为何总让孺人兴致消沉。
    “真该让阿慈、月夕都来看看,”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托着那一方绣绢,“看她们还敢说自己女红如何如何!孺人的绣工才是常人难及的上品!”
    秋兰这才浅浅一笑。
    暮色更加深重,她手里编攒的香囊束绳葳蕤生光。
    三月祭祖,四月踏青,五月避兵。据僮婢们说,中丞邸宅犹若清寒的庶人之室,从不祭祖。到她嫁入后,每月三世之祖的常祭都由她张罗,那种隆重的时刻,治焯却从不出现。
    他就像个数典忘祖的无情人。
    而今恶月,家家编戴避兵缯。她亲手编的绳结,治焯接过时也透露过赞赏,但仅此而已。他对她是欣赏的,邸宅诸事随她安排,似乎也是信任她的,可说是夫妻……
    秋兰陷入杂陈五味。
    说是夫妻,自己连他身在何处都不得而知。
    他究竟身在何处?
    沉默之中,关靖侧过目光,略略扫视在他前面的身影。
    晚风撩起他的衣袂,步态从容沉稳。方才他抽剑出鞘,动作利落旋韧如舞,而那个以气魄镇住混乱的人,此刻安安静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两人无言以对的情形并不罕见,可一路回去,关靖想,总得说点什么罢,否则何以打破僵固?
    拜谢大人救助?
    关靖差点笑出来。对他人而言,倒也可客套一阵,可要对治焯这么说,无端就觉得怪异万分。
    何况,“拜谢”得过来么?他的救助又何止这一次?
    心里忽然就像针扎一般。
    他让自己停住联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不被任何情绪影响,才能保证行止无误。
    或者,用一贯挑衅的方式,取笑他“不顾士大夫颜面,不乘车马却如贩夫走卒般安步当车”?
    关靖苦笑。
    先前两人间的对话,都建立在于朝于野的言论上。哪怕与己相关,也往往罩了另一个冠冕堂皇的前提。偶尔追究根底的刺探,总被彼此回避以至无果而终。
    他们各自躲在甲胄后面,却希望对方能先袒露肺腑。这显然无法实现。
    关靖最终一言不发,长远的路途,二人在尘嚣渐弱的静谧中先后步入邸宅大门。
    “随我来。”治焯微侧了一下头,忽然开口道。
    关靖没有作声,默然跟着对方随即移动的步子。
    邸宅上的庭燎、纱灯被次第点亮,关靖以为治焯会带他去某个耳室次间,就今日他惹下的大祸警责几句,没料到他们穿过中庭,踏上了后院苑中的小径。
    “此去何处?”
    治焯转过身来,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
    “散步,可好?”
    关靖讶异万分,思维被阻断。他望着治焯,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治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你若是不愿意,就改日罢!晚饭后早些歇息。”
    明知道对方是在卖关子,关靖心中却翻卷起跌宕的波涛。
    “你……且慢!”
    对方说走就走,不知叫住他要说些什么,关靖一眼看到治焯左腕上隐隐露出的长命缕。
    重五平凡的避邪之物竟编制得精美绝伦,即使夜色深重,五色丝缕单在穿出引入的缠与结中便流光溢彩。可以想见,此物定出自那位德才兼备的“孺人”之手。
    治焯在原处站住,静候他的下文。
    关靖静默了片刻,忽然语气强烈向对方肯定道:“我不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避兵缯:又名“长命缕”、“五色丝”、“长命寿线”等,由彩色丝线编成系在臂上,是重五流行的避邪品。
    ☆、卷二十二进与退之间
    “我不是女子。”
    在关靖看不到的那一面,治焯神情一震。
    片刻前他还暗自庆幸自己赶到及时,从田`刀下将对方夺回令他心情悦然。
    他原本打算能趁此机会与关靖好好相谈一番,毕竟关靖投入他门下已近十日,可他二人要说到交情之类,却总是你进我退,一步进展都没有。
    他想要多了解关靖除了世仇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经历、趣味、心中所想……无论什么都好。
    说是“散步”,的确是出于某种试探。对方一如既往的戒备,倒也没有出乎意料。但此刻,关靖单单一句话就显出他对那夜之事仍耿耿于怀,若是错,那正是他亲手铸下的伤痕。
    可是,关靖当然也错了。他误把自己等同于权贵手中一件淫靡的玩乐品。
    或许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是小心维护,越是难以让对方理解,到后来,连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也变得困难重重。
    治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渐亮的月色下,是那双他每看一次,就会心中一动的眼睛。它们深不见底,却又明璨如星,正在等着他的应对。
    “你……”
    忽然听到身后一线十分微弱却非同寻常的风声,治焯本想抽剑,却见他对面的关靖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瞬间迸发出的、极度惊讶而喜悦的神情。
    他不动声色按回弹出半寸的剑,微微调整站立的角度,将对方挡开,紧接着浑身一颤,身后右肋间便传来尖刃飞刺入的锐痛。
    与此同时,他听到轻盈的脚步窜近,一个干脆的力量试图将那柄匕首横拉。
    关靖一愣,随即抽剑挥向治焯身后的人。
    来人敏捷跳开,还不忘拔出那柄匕首。治焯吐出半口气,足下不稳倒退半步。他感到后背濡湿,血腥味很快随风漫进喉头。
    关靖低声惊惶:“阿斜儿,住手!”
    果然是他的故人。刚刚作出判断,治焯又察觉到脑后的异样。
    来人并未理会关靖的喝止。
    “……你不是。”
    治焯抬起双手握着关靖的双肩,令他能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完这句话。眼角边袭来一柄漆黑的短戟,他已无法避开。
    沉闷的打击声。
    小窦听到时,起初以为是错觉。
    夜风时强时弱,吹拂园中的蔓草花木。竹枝摇曳,树茎交错拍打,溪流虫鸣,加上蛙声和不时从空中漏下的夜鸟啼声,那一声轻微的撞击几不可闻。
    但作为治焯的近侍,小窦小心谨慎早已深入骨髓。
    重五节的晚膳,家人共用是常例。孺人也已在正房中厅等待良久,而他循着门吏的话找到这附近,却听到了那声铁器击中骨头的声音。
    之后是很不祥的感觉。
    隔着魅影般朦胧的枝叶,他看不清声音若有若无传来的方向上发生了何事。犹豫片刻,他开始向那里靠近。
    青丝履踩着园中泥土,伸手拨开缀着夏花的树枝,小窦小心翼翼,速度并不能很快,但是风向帮助了他。
    夏季南向的风带走了他可能发出的声音,也把几句压低的对话送至他耳中。
    “住手!”那是关靖,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严厉。
    “兄长。”叫出这个称谓的,听来是一名非常年轻的陌生男子。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充满了挑衅,“趁现在,我们走。”
    小窦一愣,停住脚步。
    这个时刻,关靖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
    面前的少年曾是他心中最大的挂碍,因他身在千里之外,无法得知自己兄长的下落。
    可顷刻前,他在那柄飞掷而来的匕首后闪身而出,拔出治焯身后的刀刃时,就以迅雷难及之势轮过另一手中的短戟挥向自己眼前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为看到关靖而惊讶,甚至可以猜测是早有预谋。
    幸亏自己出手及时,戟尖并未如愿刺入治焯头颅,但厚重的戟背还是击中了他。
    治焯当即绵软瘫倒,关靖接住了他,曲起右臂把他紧紧抱住。
    阿斜儿终于停住。他将匕首插回腰间,戟尖转下指地,望向关靖的眼里露出冷冷之色。
    “你……”
    来不及细究阿斜儿的来历和意图,怀中人越来越脱力的重量让他在阿斜儿那句“我们走”之后,脱口而出一句责备。
    “如此莽撞!看你做的好事!”
    “兄长还记得先考么?”
    阿斜儿不为所动,反而接着又说了一遍:“若兄长还挂念父母之死,家人之仇,就请跟阿斜儿一起回去。”
    “你走罢!”
    关靖用肩膀顶住治焯的身体,右手摸索着捏紧他背上的创口,他需让人赶快把血止住,至于如何解释这个新伤的来历,则是之后的事了。
    “原来是真的么?”阿斜儿笑了一下,眼里注满愤恨。
    他抬起执戟的右手,挡住关靖的去向。
    此处虽是离几条主廊道都较远的庭园小径,可任何异动也极易吸引廊边卫士的注意。但为了制止阿斜儿继续无谓伤害,几乎同时,关靖再次挥出长剑,反手横挥而过。
    “当!”
    短戟的月状龙头和赤炀发亮的刃口/交叉,铁刃寒光交相辉映,兄弟二人对立。
    阿斜儿的身躯更加魁梧健壮,眉目间增添了大将之风,看得出他在军营中得到不少长进。
    关靖左手握紧铁剑,右肩用力支撑着治焯缓缓下滑的身躯。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兵刃所指乃自己最亲之人,为的是卫护自己该厌恶的人。
    “兄长果然做了昏君贼臣的男宠了么?”
    “你在胡说什么?”
    此时,二人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响。
    “啪!”是枯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意识到有人在附近,阿斜儿却丝毫没有罢休:“名将之后只为投奔土地丰腴的大汉就背信弃义,舍弃家宗连做人幸宠也在所不惜……”
    “阿斜儿你听了谁的谗言?事情并非你所想象……”
    “阿斜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住口!”关靖一声低喝,胸中的烦闷和怀中人让他提高声音道,“小窦,有刺客!”
    隐在暗处的小窦先是一惊,随即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邸宅上的卫士立马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兄长!”阿斜儿终于闪现符合他年龄的震惊,他该想不通与自己一脉相连,最疼爱他的兄长怎会使出这种手段。
    关靖锁紧眉头,低声道:“还不快走?你是斗不过这么多人的。”
    “兄长!”
    “想死就留下!”
    阿斜儿震怒地瞪视了眼下仿佛亲密相拥的两人,转身快步奔向一边的院墙。
    “在那边!”
    小窦抬手指挥围上来的卫士,就在人们顺他所指追去时,有人却发现,相反方向上,一个身影极其灵敏地攀上了院墙上交错的葛藤。
    那也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靖见到阿斜儿的最后一眼。
    那名少年的深蓝色束口禅衣隐藏入夏季的月夜。从一条条小臂般粗壮的柔韧藤蔓处得力上攀,要顺利逃脱根本不费劲,何况院墙上还适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蒙着黑巾,单膝跪在墙头,俯下身朝阿斜儿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什么人?
    关靖无暇细想,就听到小窦惊惶走调的声音:“主人!”
    刚才的一切情景都瞬间映回眼前,那个创处在不断冒出新血。不管怎么捏紧,滚烫的液体依旧流出他的指缝,湿漉漉地淌下。
    一如多数性命的消逝,只是温吞绕指般轻而易举,令人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而此时,关靖却觉得那是一条柔细的绫缎,狠狠地抽紧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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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盘里的灯花不断跳动,食案前的一片空地上,簟席漫反的朦胧月光也随之或浓或淡。
    向下注视着光滑几案面上颜色深深浅浅的木纹,忽然余光之中出现一个身影。
    秋兰暗中揪紧了袖中握合的双手,门口投入的月光和纱灯光中的影子,却小心伏了下来。抬起头看,是小窦跪在了房门边。
    “孺人久等了。”小窦的头低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主人批阅公务繁忙,近日都抽不开身。他说请您不必顾念,闲暇以后主人立马就会来探视您。”
    “知道了。”秋兰看着他的拜礼快要变成稽首,听到这样的话后便轻轻点头,毫不意外,“你退下吧。”
    忙不迭地站起身,躬腰快步离开,小窦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入秋兰眼中。
    庭院里渐强的虫鸣带来难以言表的寂寞,秋兰吩咐侍膳的婢僮们都退下后,又静坐了很久,才左手捉住右腕处的袖口,举起竹箸。
    忽然有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沿着廊道跑过来。
    “孺人!不……不好了……”
    秋兰抬起眼睛看着门口面容失色,胸口急促起伏的小莺。
    “缓口气慢慢道来。”
    小莺赤足跑到秋兰身边,慌慌张张来不及坐下。
    “主人他、他受伤了!”
    秋兰讶然一愣:“你说什么?”
    “是在后院遇到了刺客……请了太医……听说已经很、很久了,主人昏迷不醒……”
    “是什么伤?”
    “听说是匕首,还有戟。”
    “听何人说?”
    “去侍奉的阿晓。”
    秋兰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边走边对跟上前的小莺责难道:“卫士们都在做什么!竟在自家院里会有……”
    突然,有一些从小窦来时就开始积攒的疑团,阻止了她继续迈步。
    “孺人?”小莺不解地看着她,发现一瞬间有很多复杂的内容从秋兰望向前的眼里闪过。
    “小莺,主人他受伤时是一个人么?”
    “不知……听说关公子也在。”
    “关公子?”
    “就是主人的食客……此刻一直陪在主人床榻边,救护主人的诸事都由关公子安排下来……”
    “小莺!”秋兰厉声打断她。
    小莺一愣,她看到秋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紧紧咬着下唇。
    “我们回吧。”过了一阵,秋兰才说道。
    “主人那边……”
    “不去了。”
    秋兰向下的眸子闪烁不定,声音也似飘忽在虚无中,却下定决心似地对身后的小莺道:“主人不愿兴师动众,既然有人……悉心……照料,我们就不要去了。”
    “唯……”
    小莺狐疑地缄了口。
    孺人言之有理,可为何,她仿佛看到有一滴发亮的东西从秋兰眼底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以下附短戟大体结构,一对短戟也称“双钩”
    ☆、卷二十三坦言
    重五之夜的月只有发亮的一线。
    在它真正映入关靖眼睛的时候,已寅时将尽。
    周围静得连风声虫鸣都消匿了似的,小窦坐在门外,头垂得低低地打盹。明明听说治焯一时也醒不过来,却坚持要守候一旁以便“主人随时差遣”。
    先不管这名对主人忠心不渝的侍僮到底去孺人那里传了什么话……关靖左手的拇指轻搭在腰间,推开了剑格。若此时再有什么人能从天而降,他也能随时拔剑起身。
    不过这一刻,望着室外对面屋宇飞檐上的月,他想的是他身边的人。
    旧伤尚未痊愈,又添新伤。水河间被请来时,都习以为常了似的,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果断处理伤口。
    回想起跟这名太医的熟识,也多半是治焯受伤的缘故,而那些狰狞的创处,好像都是从自己刺下那一剑起产生的。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为另一个人随时送上性命。想到这里,关靖的眉间就紧紧拧了起来。
    夜足够长,有的事就不容不想。
    阿斜儿突然出现的缘由和后果只在他脑中闪过,那些尖锐得刺人的问题,也是自己紧追不放的问题,却在阿斜儿问出的时候,自己近乎本能地判定它们多余。
    另外,走?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前,怎么可能走?他又能走去何处?
    何况,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你不是。”
    你不是女子。
    在那种时候,治焯还要抓紧最后的一刻告诉他这句话。
    为什么呢?这个回答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关靖总是无法更好地了解身边这个人。或者从最初去探究对方时,他就被一些外在的东西蒙蔽了。
    此人年纪尚轻,却已名闻遐迩,身居高位,衣食无忧。
    他相貌英俊,谈吐得体,他的武艺能让无数好胜的男儿心服敬仰,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更是不知有多少良家好女倾慕。何况,他承蒙皇恩,只要当今天子不陨,他一世的前途、功名都会一帆风顺。
    然而,此乃人们见到的表象。有很多事,其背后的境况跟表象并无几分关联。
    明明该风光得意,他却会在初春寒夜的醉意中,无人得见之处,拔剑舞得醉眼迷蒙。
    他置身于人群熙攘的闹市,放纵于良浆美酒,也不吝散金于玩赏那些脂粉浓厚的丝竹歌喉,却在夜深人静后,独自穿行于漆黑空洞的街头巷道,仿佛无处可容身的孤鬼游魂。
    此人对他而言到底意义为何,关靖不得而知。
    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自己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追寻,然而思前想后,自己却仍被阻隔在帷帐之中。
    身边床上的这个男人,从执事,俸禄,到地位,昏姻,不管拥戴还是束缚,他安于接受外界给他的一切。却又并不看重任何一样,既便性命也随便可以丢弃。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答案很显然隐藏在他的过去。追究这么一个人的过往是不明智的,至少劳心费神,何况他本人也总在主动掩盖。
    那自己刨根问底又是为何?
    似乎连这个问题也百思难得其解。关靖苦笑,伸手按捏发胀的头。
    忽然听到了治焯的呻/吟。
    声音很微弱,他回过眼望去,只见治焯伏在床上的身子微微一动,拳头随即握紧。眉间紧皱的同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一定是牵扯到了后背的创口。
    关靖看了看那张在昏沉中扭曲的面容,起身到墙边的水盆里拧出一块白叠,回到床前撩起帷帐,抬手轻轻揩拭那张侧靠在角枕上的脸。
    但冰凉的湿布没有平抚下治焯露出的难过表情,他的眉头反而越拧越紧,似乎为了摆脱疼痛和僵卧的桎梏,身体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突然劈手就抓住了关靖的手腕。
    像是无法自制握力,治焯五指紧箍。他不知另一个人正在吃痛,用力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以及治焯炽热的掌心让关靖一怔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痛苦瞬间隐了下去,跟着他就睁开了眼睛。
    好像是有了意识,那双眼先是看着离自己很近的湿布,接着目光移向关靖的手,然后飞快地看向关靖的脸。
    眸子中的神色闪烁不定,时而如同透过关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隔阂的感觉就像在目光中结铸了一层坚冰;时而又转瞬为浓浓的青睐,毫无遮拦地望进关靖的眼睛。
    那种时刻,心底就像遭到了惊涛骇浪长驱直入的冲击。
    关靖感到心惊和退缩。
    直到治焯再次把目光收回他五指抓紧之处,并被烫了一般放开时,关靖才意识到自己屏气凝神了很长时间。
    看来他开始真正清醒了。
    因为清醒,所以马上控制自己的举动。
    关靖却无法形容治焯突然松手时他的心绪。似乎是极大的压迫和尴尬顿时抽离,让人暗松一气又立即被索然无味的空落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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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焯阖眼安静伏了片刻,便曲起手肘用力想让自己坐起身,关靖看懂他的意图后,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扶他坐好。
    治焯的禅衣在包扎伤口时就褪到了腰间,上半身除了胸口裹缠的医布以外全部裸/露着。关靖的帮助令他浑身僵硬,他意外望着守在床边的人,从对方扶起他,到帮他倚靠到床头,整个过程都未移开目光。
    氛围很微妙,关靖把禅衣拉上他的肩后,把帷帐也挂了起来,屈膝正坐到床的另一头。
    治焯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越过描画了层峦叠翠的屏风上缘,看向了窗外。
    望月出神时,他听到床那边传来一句话。
    “说点什么罢。”
    关靖用手撑着床缘,转过身来。神情中没有挑衅,也没有冷漠。他还主动提起了几个时辰前,治焯提“散步”想做的事。
    可该“说点什么”的人,不该是他。他的事,远不到该说的时候。可若是要问关靖之事,此刻他头脑昏沉,也不是去探知对方的好时候。
    他只好模棱两可应了一声。
    “我记得你不是善于言辞么?在他人面前,水太医,霍侍中,还有那个人……你在他面前不是那么坦诚,但总言之是很会说话的罢。”
    那副嗓音让治焯很想一直听下去,言谈内容却让他无奈。对方那么敏锐,以致他的掩盖,粉饰,他尽心封存于自己内部的一切,都要暴露到光亮之下。
    可那个不依不饶的声音还在继续:“既然如此,为何在我面前就像被施了截舌之刑的囚徒一般?”
    治焯想了想,此刻头疼得钻心似的,思虑还是集中到眼前人可能遭遇的麻烦上:“那只锦囊还在么?”
    “在。普通百姓根本用不上的贵重质料,日后可能顺着找出一些不寻常的人物。”
    “不错,就由你来妥善保管罢。”
    沉默了一会儿,他重新看着对方:“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在长安狱时,是不是有人找过你?”
    “一位藩王,大约五十岁,人清瘦,”关靖回忆道,“说是先考至交,好像也知道我那时的目的。”
    “既是至交,为何你拒绝了他?”
    “他貌合神离,虚情假意我听得出来。”
    治焯点头,怪不得对方气急败坏要灭口。
    不过如此看来,按关靖的描述,他猜想中的另一个大人物现了身。除了刘安,不可能是其他王侯。治焯轻皱眉头,一个田`已让他殚精竭虑,再加一个城府莫测的王?他拿什么与他们对抗?
    关靖静静地端详着他,不甘问道:“所以何如?”
    治焯回过神来,沉吟片刻:“有些事你总归会知道,但未必有好处,不若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管。”
    天色越来越明澈,他一句不用对方插手,使两人再次陷入默然无言的境况。
    治焯小心地用左肘支着身体,连续受伤和彻夜不眠令他感到虚弱并昏昏欲睡,关靖接下来的话又令他强打精神。
    “其余之事呢?”
    “其余?”治焯喃喃重复。听得出关靖大概想重提前日之事,但有什么可说的呢?发生这种事,对方却留了下来,守在他身边,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么?
    于是,他没有睁开眼睛就笑了出来:“你不是很厌烦我么?今日难得你兴致高涨,就怕你日后忆起来更加厌恶我,还是收口的好。”
    关靖明显怔了一下,缓缓道:“是这个原因么?”他顿了顿,“我并未厌恶过你。”
    治焯精神一振。
    “若你有何要求,我虽未必替你去做,但说来也无妨。”
    怎么想来都不是门客应对主人的言辞,他们之间总在不经意间就颠倒了身份,至少也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平起平坐,没有主与客之分。
    “你这么说……若什么时候你想走,请告诉我。”
    关靖一怔。
    门外越过廊道,园圃中的花木都浸透在日出前幽蓝的光色里。
    治焯声音沙哑:“我自知无力留住你,若你想要离开,去做那些于你而言重要之事,告诉我,若能为你助援,我自当尽我全力。”
    朝阳的金光突然越过对面的屋脊贯穿清晨的云气,金灿灿地照进了室内。
    屏风上连绵起伏的山峦化为陆离的影子投到床前的簟席上,床边挂的薄丝帷帐也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舍内一片奇景。
    关靖眼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已近卯时,治焯唤了句小窦,守坐门外整夜的那名侍僮立马睁开眼睛,进入卧内,侍奉治焯洗漱更衣。
    关靖皱眉问:“你身负重伤,要往何处?”
    “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宫中。”
    二人平凡的寒暄关怀,让小窦手中事也顿了顿,抬起眼睛偷偷打量。
    有细微的变化在二人之间产生了。
    一来一往总共两句话,关靖正坐在原处,默然望着治焯皂衣穿戴整齐,红血浸透的医布被锦缎全然掩盖,治焯系好佩剑,此刻看来他似康泰无异。
    治焯走出房门,两人没有再说话。而在小窦眼中,那两张线条清晰的脸上各有所思的表情,在晨光里晕开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
    屋舍里各种光影夹带园圃中草木上散发出的香味,这幅仲夏里涌动热意的图景,一直到后来,鲁国郊外人去楼空的时候,小窦都没有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鲁国:此时是临沂附近的诸侯国。
    ☆、卷二十四结
    阿斜儿走出房门时,并未认出廊檐下站着的背影。
    那是一名跟他年纪相仿,气韵却沉稳得多的男子,从他远视着天的侧面就能看出,细致轮廓构置出的该是一张俊美的脸。
    盛夏景致葱茏,绿意闪亮耀眼。映衬着那具柔韧挺拔,又并不瘦弱的身躯,阿斜儿有一刻也忘了自己耿耿于怀之事。
    他是何人?
    那双眼睛收回视线转了过来,的确是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不知为何,最初却让阿斜儿联想到草原上的狐。
    对方看到他,便跪下俯身道:“王子殿下,丞相大人吩咐小人送您一程。”
    “你是……”阿斜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
    对方就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您忘了么?”
    阿斜儿疑惑地望着那双有着长而密落睫的眼睛:“是你!”
    前夜蛰伏在墙头,向他伸出援手,尔后自称丞相门客,把他引领于此的人。
    在那个过程中,对方一直蒙着面,除了那双灵透的眼睛,阿斜儿没有想到掩面的黑绢后是这么一张眉目清俊、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妖媚的脸。
    “快请起!”
    对方站起身,微微一笑:“马厩在院西,殿下请随我来。”
    为了避人耳目,戟和匕首都丢弃了,阿斜儿紧握着田`赠送的贵重长剑,尾随男子。
    自他当上左大当户不久,从参议机密政事起,就知道长安有王公与他们私下往来。义父伊稚斜跟丞相田`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他向伊稚斜请示要亲自来长安一探究竟时,伊稚斜亲口说的。
    “汉皇帝刘彻上月遇刺之事尚未平息,现在去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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