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觉寺内,当齐平用真元裹着声音,吼出这句偈语,原本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氛,突然凝滞了。
    声浪滚滚,震动的院中大树落叶簌簌,如暴雨倾盆。
    便是古寺中悬挂的座钟,都发出轻微的轰鸣。
    然而,这一切的动静,都不如齐平这句话来的令僧人们惊讶。
    偈语,或者称之为“禅语”,听起来有些类似诗句,但又大为不同。
    乃是禅宗修士对自身修行感悟的一种总结。
    而齐平说出的,便是他上辈子听过的颇为知名的一句,放在眼下的情景里,翻译过来,大概便是说:
    人的身体不过是一具会腐烂的枯骨,若执着于坐禅的动作,只关心这外相修行,而非专于本心,这不是修行的正确方法。
    禅不该以坐卧之相计较,既然如此,空寂大师何必要执着于坐禅的姿态呢?这样去做,又如何求取功德?
    可以说,齐平是在隔空喊话。
    用一种很深刻地方式质问,而这句话语中透出的玄机,则令庭院中众僧皆是瞠目。
    “你……你……”
    那方才还在一个劲摇头的净觉寺主持愣在原地,这等直指本质的偈语,绝非寻常人能说出来。
    那一名名禅宗武僧也是无措,他们并非净觉寺僧人,而是随使团来到中州的,对京都风土了解很少,更不知道齐平这一号人。
    只以为是官差。
    此刻,既吃惊于这句偈语,又惊讶于,齐平透出的修为。
    “二境!而且不是初入的那种,神魂也不凡。”
    庭院角落,一名闻讯走出的魁梧僧人心中一动,略感惊讶。
    没想到,京都竟有这般年纪的二境修士,看样子,还并非道院、书院,而是官府中人?
    而鸿胪寺官员,裴少卿等校尉,也是惊讶地看向他,前者紧张忐忑,期盼这位可不要动手才好。
    众校尉精神一震,虽然听不大懂,但好像是齐平做了一首诗,便给这帮人震住了?
    “他说的什么意思?”洪娇娇大眼睛投向同僚们,大大的眼睛会说话。
    其余人目不斜视,心说我们哪知道。
    而这时候,前方一座禅门户蓦然打开。
    一道身披衲衣,手持珠串,宝相庄严的老僧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面朝庭院众人,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空寂大事。”老住持大惊失色,没想到只这一句话,竟真的将这位神隐境的高僧惊动了。
    院中,一众提枪弄棒的武僧也都恭敬行礼。
    “施主……懂禅?”
    空寂端坐蒲团,平静地看向齐平,脸上并无怒色,也无慈悲,只是寻常。
    这大和尚卖相不错嘛,这就是禅宗的神隐?不知道和书院大先生比孰强孰弱……齐平默默在心中比较战力。
    脸上云淡风轻:
    “不敢说懂,只是我想着,这天下修行,总是差不多的道理,晚辈修为虽远不及大师,但也知道,这修行一事,只闷在房子里打坐是不成的。”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只是落在其余人眼中,多少显得有些张狂。
    要说品级,鸿胪寺官员都比他高,但面对空寂等人,也是客客气气,却不似齐平这般敢强行喊人。
    若说修行,齐平只是二境,而对方是四境神隐。
    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指空寂的修行方法不对,一众僧人眼神顿时不善起来。
    “施主所言差矣。”空寂平静摇头。
    齐平“哦”了一声,好奇道:“大师觉得我说的错了?”
    空寂手持珠串,灰褐色的眸子凝视他,说:
    “禅不在坐,然人生来懒惰,便要以坐禅之法定心凝神,时时苦修,方可成道。”
    话中的意思是:坐禅不是目的,但修行太苦,若不用打坐的规矩约束身心,便易懈怠,而只有勤奋苦修,才能成道。
    闻言,庭院中众僧人皆是颔首,深以为然。
    老住持赞同道:
    “大师所言极是,修禅如修学,学堂中,先生教授学子,也要戒尺惩罚,方可成材,这打坐,便是修禅求佛的方法。”
    “没错。”
    “就是这个道理。”
    “你个官差懂什么修禅?”
    顿时,一个个僧人皆表达态度,倒不是吹捧,而是这个世界的禅宗,秉承的思想便是如此。
    听到这些人吵闹,锦衣校尉们大怒,却也知道,在一位神隐大修士面前,他们不动手还好,一旦出手,反而自取其辱。
    角落里,那名魁梧似金刚的僧人也默默点头,心说这下,那少年锦衣大概哑口无言了。
    然而下一秒,齐平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就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
    “你笑什么?”净觉寺住持问。
    空寂僧人也疑惑望来。
    齐平伫立庭院中央,淡笑开口:
    “住持方才说修禅如修学,很不巧,我恰好也是个教书的先生,昨日上了一堂课,全然未动戒尺,学子们却听得兴趣盎然。”
    顿了顿,他继续道:
    “至于修行,我的确境界远不如空寂前辈,但我修行半年,从一介凡躯到洗髓之境,除却冥想吐纳,却也从未用什么无聊的‘坐禅’来约束自身。”
    半年?从凡躯晋入洗髓?
    听到这话,庭院中一群僧人先是一惊,旋即露出不信的神情,只以为此人在说大话,只有裴少卿等人,才知道这是真的。
    “胡言乱语!”一名僧人大怒,指着他问道:“如你所说,我辈该如何修禅?依仗何种方法?”
    方法?
    齐平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好!”话落,大嗓门校尉突然第一个叫起好来。
    洪娇娇疑惑看他,心说你听懂了?
    然后,就听裴少卿等人也纷纷叫好。
    “说得好!”
    “就是这个道理!”
    同时回以眼神:甭管听没听懂,反正气场上不能输。
    禅房内,盘膝于蒲团上的空寂禅师微微怔神,手中拨弄念珠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
    从起初的浑不在意,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打量这个少年。
    净觉寺老住持也愣在原地,如遭棒喝,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有僧人低声念诵,若有所思。
    又是一句偈语!
    这一句出自齐平上辈子的金刚经,大概意思是:
    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世间法,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的不可琢磨,无常变幻。
    同时又如同闪电一样的快速变化。我们要无时不刻地这样看待这个世间的一切,不要执着它而被它束缚我们本来解脱自在的体性。
    不过放在这里,意思与原文就不一样了,在众僧听来,齐平的意思是,一切的方法都是虚幻,修禅礼佛,应追求本心,他们越是在乎方法,越是偏离了修行的真谛。
    “这……”
    一时间,一部分僧人面面相觑,对这说法有些抵触,这与禅宗秉承的苦修不同,但似乎,又有一些歪理。
    空寂灰褐色的眼眸凝视齐平,开口问道:
    “如你所言,既无方法,如何求佛?”
    是啊,如果说一切方法皆是梦幻,那该如何做?
    一位位僧人将目光投向齐平,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从原本对齐平俯视,改为了平视。
    而空寂禅师的话语,倒像是……与对方论禅问道一般!
    不可思议,这一刻,站在角落里的魁梧武僧恍惚了下,心想一个凉国官差,怎竟能与空寂论道?
    自己果然是想多了吧,可他的目光,也同样投向了齐平,想要从此人口中,听到一个答案,想知道,此人究竟有无答案。
    这一刻,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身后的禅房,悄然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身影,站在屋舍中,同样朝庭院中望去。
    如何求佛?齐平笑了笑,竟仿佛丝毫没有被刁难住一般,他突然问道:
    “敢问空寂大师,你认为,佛在何处?”
    空寂沉吟了下,没有立即开口。
    然而下一秒,齐平却也没有等他,而是望向了寺院中秋日衰败的花草,于艳阳下,绽放最后的光彩。
    他抬手,用手指拈起了一片风中飘落的落叶,看似平静淡然,却一字一顿,将又一首偈语砸入众人心头。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一木一浮生,一叶一如来。”
    “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当念出第一句,场中便没了半点声音,就仿佛风也停了下来。
    当念到最后一句,女锦衣等人只觉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脊椎骨,仿佛有一股电流窜上头顶,麻麻的。
    净觉寺老住持如遭棒喝,眼神恍惚,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懂。
    那名方才出言呵斥的僧人屏住呼吸,望着那风中落叶,有些出神。
    庭院中,一众僧人表情茫然。
    远处角落,魁梧金刚般的武僧愕然望着那边,在他身后,禅房门缝中,发出一声惊讶的赞叹。
    齐平拈花一笑,环视众人,叹息般,吐出最后一句: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师以为如何?”
    禅房中,空寂沉默。
    整个寺院,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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