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临近黎明,京都的空气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
    今日,各大衙门四品以上的官员们,抵达皇宫的时间格外的早。
    就连往日喜欢“踩点”的一些老油条,也提早到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早会有一场好戏。
    距离官船大劫案发生,已经过去半个月,而前两日都察院的事,又为此事添了一把火。
    整个案子,从一起简单的劫案,一下复杂起来,而令大多数官员发笑的是,卷入事件中央的两个衙门,恰好都是“监察体系”。
    镇抚司且不必说,办事不力,消极怠工,三日前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察院的言官喷子们,更是人憎鬼厌,而眼下,一文一武,两个监察衙门都出了问题,心中痛快是一方面。
    另外,如此一来,皇帝是否还会信任这两把刀?
    若是不信了,那其余官员头顶的紧箍咒,也会大大松缓下来。
    这也是众臣真正所关心的。
    ……
    “来了,来了。”
    广场上,翘首以盼的大臣们忽然骚乱起来,齐刷刷望向南边方向。
    许是忐忑不安,今日杜元春与左都御史竟都是最后才姗姗来迟。
    前者面无表情,黑红锦袍由远及近,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后者脸色阴郁,并未掩饰疲倦与焦虑,眼珠都是血红的,似乎没怎么睡好。
    没有人与这两位打招呼,广场上安静的有些诡异,只是那人群中投来的目光,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也站在里头,表情复杂。
    三日前,大家还一起挨骂,整齐甩锅,如今……恩,有了这二位背锅,他们两个衙门算是安全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人间快事。
    两人强忍笑意,胡子不由自主翘了起来,所以说,这帮人的心剖开都是黑的。
    寂静中,钟声响起,一名宦官捏着拂尘,用尖细的嗓音宣道:
    “群臣入殿!”
    不多时,众人于金銮殿站定。
    龙椅上,皇帝身披明黄龙袍,没什么表情,威严的声音于大殿传开。
    却没有先问杜元春,而是望向左都御史:
    “朕听闻,禁军冯步安苏醒,指认御史吴合勾结江湖匪徒,截杀官船,推举他为运粮官的陈万安于家中服毒死亡,可有此事?”
    左都御史迈步走出,躬身拜下,颤声道:
    “启禀圣上,冯步安所言未必属实,其独自逃回,恐有蹊跷,佥都御史陈万安恐为他杀,臣以为,此案恐乃奸贼故布疑阵,构陷忠良!
    诬陷都察院声誉!望陛下明察!”
    他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咬死不松口。
    眼下,局面对他太过不利,若采信冯步安证词。
    一来,他自己会有很大嫌疑。
    二来,即便能澄清,可他作为一把手,也要受牵连,是跑不掉的。
    反过来,咬死不承认,可能反而没事。
    话落,一名给事中跳了出来,奏道:
    “陛下,冯步安证言单薄,且乃镇抚司一面之词,依臣看来,的确不足轻信。”
    “附议,”一名御史走出,转移矛盾道:
    “陛下,您要杜镇抚三日内破案,而恰好,就在那天,冯步安就醒了,镇抚校尉齐平便声称其供出吴合,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哦?”龙椅上,皇帝似乎有些感兴趣:“依你看来,是如何?”
    那御史精神一震,道:
    “只怕是那齐平恐惧责罚,故而伪造证词,诬陷吴御史,至于陈大人之死……呵,镇抚司修行者众多,想来,也精通谋杀之道。”
    好喷!
    这一刻,大殿中,不少大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你们都察院为了撇清关系,连同伙都咬啊。
    要说狠,还是你们言官狠。
    皇帝闻言,终于将目光投向杜元春,饶有兴趣道:“你有何话说?”
    霎时间,一道道目光聚集。
    身穿黑红锦袍的杜元春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让不少人颇为意外,要知道,三日前,他可是惶恐无比的。
    不只是他,还有皇帝的语气,也很怪异。
    这一刻,一些心思机敏的官员,已经察觉到不对。
    杜元春淡淡道:“臣,无话可说。”
    什么?
    听到这句回答,就连跪地的左都御史都有了片刻的茫然,那名跳出来发难的御史,更是愣在原地。
    没人想到,杜元春竟如此回答。
    是破罐子破摔了?
    有人想笑,心说镇抚司的阎王竟也有如此昏头的时候,还以为朝堂是江湖?
    耍什么性子?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证词乃伪造?”
    杜元春摇头道:
    “臣只是觉得,空口白牙争论这些,实在无趣。既然冯步安指认吴合沟通匪徒,那审问吴合便知真假。”
    跪地的左都御史匪夷所思:“杜元春,你疯了?吴合已经死了!”
    杜元春拱手,高声道:
    “启禀陛下,三日之期已到,十万两赈灾官银已然找回,现由宛州卫所都指挥使押送灾区!犯人吴合已押送回京,此刻正在皇宫殿外!”
    哗——
    金銮殿沸腾,百官惊愕议论,六部尚书侧目,都察院众人呆立。
    太监挥鞭:“肃静!”
    皇帝高声道:“宣吴合入殿!”
    ……
    ……
    午门广场,东方破晓,白玉围栏与深红的宫墙构建出一幅巍峨庄重的大画。
    当齐平一行人跟随宦官入了宫城,抵达这座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广场时。
    除他与李桐外,其余锦衣都兀自未从震撼迷惘中完全回过神来。
    裴少卿、洪娇娇等人至今,都还未从码头那一幕中拔出精神来。
    他们亲眼看到李千户拎着捆成粽子的吴合返回,用惜字如金的沟通方式,表达一切顺利,之后,一行人乘着黑暗,抵达皇宫。
    仿佛梦幻。
    “啪!”大嗓门校尉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旋即扭头看向李桐:
    “大人,官银真的找回来了?”
    李桐:“恩。”
    另一名锦衣问:“他就是吴合?”
    “恩。”
    第三人确认般道:“这一切,都是齐平的安排?早在十日前,就埋下的手段?”
    “……恩。”
    李桐不耐烦极了,这些个问题,这帮人反复问了好几次了,他连“恩”都懒得回了。
    锦衣们面面相觑,犹自难以置信。
    不是束手无策、毫无线索、江郎才尽了吗?
    为何会是这般?
    齐平到底做了什么?
    这十天,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由望向前方,齐平站在风里,朝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你……”洪娇娇咬着嘴唇,终于按耐不住,要将满肚子疑问吐出,却听齐平道:
    “安静。”
    继而,便见一名宦官领着一队禁军走来:
    “陛下宣吴合入殿。李千户,随咱家走吧。”
    李桐提起惊恐万状,被塞住嘴巴的御史:“好。”
    齐平等人只是校尉,没资格入殿。
    ……
    大殿上。
    当李桐将吴合丢下,取下口球,整个金銮殿几乎成了菜市场,议论纷纷,都察院一群人更是变色。
    “吴合,你可知罪!”皇帝威严开口。
    被折腾了三日,已然认命的吴合涕泪横流,跪在大殿上,高呼道:
    “陛下,这一切,都是陈万安要我做的,他手里有臣的把柄,微臣不敢不从,他才是主谋啊!”
    群臣哗然。
    左都御史跳起来,气抖冷:
    “你们,竟敢背着我犯下此等恶行!该杀!该杀!”
    扭头悲鸣:“陛下,此事臣等不知啊。”
    皇帝懒得理他,看向李桐:
    “你从何处抓他归案?又如何找到银两?速速说来。”
    惜字如金的李桐面露难色,从怀中取出一份写好的折子:
    “不是我,是齐平,他……”
    齐平?怎么又与那校尉有关?
    百官疑惑。
    杜元春叹了口气,将其接过,环视百官,朗声道:
    “便由臣讲述吧,此案,还要从十日前说起,那天……”
    ……
    ……
    午门广场上,清风徐来,众锦衣望着李桐随太监离去,这才重新急不可耐地将齐平围住。
    七嘴八舌问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平无奈地清咳一声,说道:“你们想听?”
    众人:“恩!”
    他们好奇死了,只觉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如果说以往的几起案子,齐平的侦破方法,还有迹可循,起码大家都能理解,能看懂。
    那这次,从草原“进修”回来,他们连看,都看不懂了。
    齐平望着同僚们求知若渴的眼神,笑了笑,眼神带着些回忆:
    “事情,还要从十天前说起,恩,也就是我刚回衙门的那个下午,接手此案,然后碰巧三司来人,咱们一起看了卷宗。”
    洪娇娇诧异道:
    “对啊,当时你说,有调查思路,但故作神秘,也不说,后来……”
    大家想起一伙人捧着锦囊买肉买面的事,仍有些无语,现在看来,完全是给齐平骗了。
    齐平笑道:
    “我当时的确有了思路,只是一来,不想告诉三司,二来,这个思路需要保密,所以,才只好瞒着不说。”
    裴少卿问:“那天,你到底从卷宗里看出了什么?”
    “问题。”齐平解释道,“那份卷宗里,藏着几个让我觉得怪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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