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轧轧,绳鞭啪啪。
    新鲜且浓重的驴粪味、不时从前方传来,熏得刘木匠烦恶欲呕。
    然而不带他呕吐,身旁同样被捆成粽子的两个木匠、已然相继忍耐不住,“哇!哇!”两声,吐得满车色彩斑斓。
    刘木匠无法,只得暗暗运起“龟息蝉伏功”,将呼吸调至微乎其微。那驴粪混杂了污秽的刺鼻味道,才瞬间骤减了许多。
    因为四肢被缚、三人在驴车上翻来覆去,湛蓝刺目的天穹与满是灰土的驴车斗内、在视野间轮转颠倒,晃得人晕头转向。刘木匠只能靠着脑袋、脖颈的微弱力道,勉强不叫自己滚到那斑斓之处。然而其他两个木匠却早回身沾满污秽,翻滚碰撞中,免不了给他也添上了几分颜色……
    驴车兜兜转转,穿桥过坊,走走停停,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回道广利坊中。此时驴车斗中,已塞了七八个五花大绑的木匠。沿途也有好奇小民围观议论,可只是稍稍靠的近些、便要被这群凶仆挥鞭赶开,自是无人敢上前来制止。
    驴车绕过宏伟豪阔的正门,却从西面一处侧门进了颍川别业,恰是府中的马厩驴棚。当即有豢养牲畜的部曲围上来,解开套绳,牵走口喷白沫的黑驴,只留下一车木匠、心中忐忑。
    随车几名凶仆、这才寻了镰刀,将七八个木匠身上绳索割断。旋即挥着棍棒,将一众木匠驱赶至颍川别业西南角、几间犹带焦黑痕迹的库房前。库房显然刚失过火,台基且尚完好。新砌的青砖墙上、窗框已然支起,许多用以封顶的上好木料堆在院中、被油纸盖着,显然还未及派上用场。
    刘木匠深吸一口气,只觉烧过的库房中,焦木味中竟透着淡淡的胡椒香气,不由大觉舒畅。正待多享用几口,一条绳鞭发出的尖啸声、已在耳后炸响。他下意识将头一偏,那绳鞭却已结结实实打在了肩头上,疼得他浑身一抖。
    转头一看来,却是个身着轻甲、头戴兜鍪的军将。眉宇间威风凛凛,一双豹眼寒气逼人:“狗辈!杵在此地、是想吃鞭子么?!还不快滚进去!”
    刘木匠虽心中恼怒,但为了搞清楚元府意欲何为,便只好忍气吞声、扮猪扮到底,乖乖跟在一群木匠后面,依次向那尚未完工、天顶大开的房舍中走去。只是扭过身时,听见一个凶仆对那军将恭声道:“秦将军!今日找来的这些木匠,须解出几枚鲁班锁、才算是出众?”
    那秦将军沉吟片刻,方才小声说道:“昨日解得最好的木匠,据说一人便可熟练拆装一十四枚‘鲁班锁’。纵然如此,依旧没入了元相的法眼……至于今日么、至少须解出十枚以上,方可送去元相那边过目。”
    那凶仆得了提点,登时心头稳妥了许多。却将笑意一敛,钻入房舍、恶声恶气道:“吴总管有令!今日能解出十枚‘鲁班锁’者、赏银五两,解出十五枚者、赏银十两,解出二十枚者、赏银二十两……若连十枚都解不出,嘿嘿!少不得要吃兄弟们一顿棍棒啦!”
    众木匠听罢,都觉身上一紧,这才将眼光投向房舍中唯一的大案。大案上林林总总、堆放着几十个头大的包袱,棱角众多、颜色各异。
    这时吴总管也走了进来,看着左顾右盼、犹疑不决的众木匠,沉声喝道:“怎地?诸位是信不过我颍川别业,还是想要吃顿棍棒就走?!”
    刘木匠虽得了消息,知道元府是借此法、要遴选那精于奇技淫巧的木匠,但依旧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见有胆大的木匠已挑了包袱,开始拆解起来,才小心翼翼取了一只包袱、小心打开。见果然是一堆榫卯拼装成的“鲁班锁”,才长长舒了口气,开始由简入繁、逐个拆解起来——
    最简单的莫过于“三通板”,有的木匠不屑为之、竟直接丢在一旁。刘木匠却深知由浅入深的道理,便直接从这“三通板”拆解起,不过几息工夫,果然轻松拆解开来。旋即又逆着拆解之序、重新拼装而起,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看得一旁负责计数的凶仆们直翻白眼。
    “三通板”拆装罢,立在刘木匠身后的凶仆便弹出一指、以为计数。
    刘木匠视若无睹,接着又摸来一枚“太极锁”。果见这锁黑白相间,却是两对阴阳鱼交参在了一起。刘木匠依旧是手到擒来,不过几息,便拆解成两黑两白、共四条阴阳鱼来;旋即又是数息,便恢复如初。立在他身后的凶仆这才有些认真起来,缓缓弹出第二根手指,以示他已顺利解出两枚“鲁班锁”。
    接下来,刘木匠不再藏拙,依次拿来同心锁、盘龙结、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九方台、鲁班球、丁香结、连闩锁、浑天仪、六子连方、八面玲珑、十二井栏、十四公主、十八罗汉、二十四桥、环环相扣、如封似闭、笼中探宝、头角峥嵘……等等、超过二十样“鲁班锁”,皆不过数息工夫,便已拆装完毕。
    负责给他计数的凶仆,早已是目瞪口呆!手指用完了,便暗暗换成脚趾;脚趾也用完了,便只好一把拉过身旁的凶仆,借他的手指来计数。
    其他凶仆见这闷头闷脑的刘木匠,竟然此时大放异彩、大显神威!以一人之力,将那包袱中的“鲁班锁”几乎要解个干净,均是心头火热。有的将目光投向这里,有的干脆便丢下自己眼前、抓耳挠腮的木匠,跑来这边瞧热闹……
    房中一阵喧嚷,自然也惊动了房外纳凉的吴总管与秦将军。顾不得这库房汗臭弥漫、闷热难言,两人竟也挤开众凶仆,一左一右、立在刘木匠身后,全神观瞧。
    刘木匠却似猴子摘桃一般,捡一个、丢一个,全不在乎自己究竟拆装了多少枚“鲁班锁”。直到剩下最后两枚鲁班锁时,才如梦方醒似的抻了个懒腰,对一旁的凶仆道:
    “我说小哥,俺都弄了恁多啦!不用再吃棍子了吧?俺也不要赏钱,放俺回去中不?铺子里还有好些活计赶着要做哩!若误了工期,岂不要被人砸了招牌……”
    “住口!”
    吴总管正看在兴头上,岂容他横生枝节?当先急道,“我颍川别业的赏钱,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这包袱里还有两枚‘鲁班锁’,你若解得出来,我便直接赏你五十两银钱如何?”
    刘木匠却连连摇头:“解不了、解不了!那两个‘鲁班锁’俺知道,一个叫‘天王塔’,另一个叫‘莫奈何’。‘天王塔’顾名思义、只有天王才能解,‘莫奈何’便是神仙也未必解得出……”
    “那你是解、还是不解?”
    吴总管声音冰寒,一把亮晃晃的横刀已架在刘木匠脖子上。
    刘木匠登时大惊失色、哭丧着脸道:“俺、俺解……现下就解,吴总管……烦请把刀收一收!”
    吴总管这才将刀一抬,随手挽了个刀花,接着锵然一声、塞回到秦将军身侧的刀鞘里。整套 动作干脆利落,惹得众凶仆喝彩连连。
    秦将军抱着双臂、气定神闲,脸上不见半分喜怒。一双灼灼豹眼,只盯着双手颤抖的刘木匠,若有所思,一语不发。
    刘木匠无法,只得心惊胆战地将那“天王塔”取来,一番摸索掰扯,才将一根木榫慢慢抽出。只听“哗啦”一声,那“天王塔”登时便散作一堆木榫,细细一数,竟有七十五根之多!
    刘木匠口中发干、额上冒汗,双唇死死抿着。依照长短形状,将七十五根木榫排作十二份、摊开在大案上,像极了某种军阵。旋即找出其中最长的三根,中部相嵌、两两互锁;然后才将其余木榫,宛如叠椽架屋般、一根根拼插其上……
    围观众人只见他一手宛如铁钳,死死扣住未成形的“天王塔”;另一手却四下兜转,好似鹞翻,扣、推、提、拉、抽、旋,手法不一而足。直叫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约莫盏茶工夫后,众人才随着刘木匠陡然停下的双手,重重舒了口气。再定睛看时,那“天王塔”赫然立在大案之上,虽只是木器,却自有一股巍峨磅礴的气势!
    刘木匠揉了揉酸涩的双手,又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才颤巍巍将那更加繁复的“莫奈何”捧起。深吸一口气后,继续埋头动作起来……
    库房中虽闷热异常,此时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凝神屏息,目不转睛,一起盯着刘木匠那如同穿花双蝶般的大手,看他如何拆解“莫奈何”,又如何一根根木榫地拼装起来……
    这回用时便更长了些,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随着最后一根木榫严丝合缝、嵌入整体中,足足一百单八根木榫组成的“莫奈何”,终于复原如初!
    “大功告成!”
    吴总管第一个叫出声来,心中喜悦难以言喻。
    其余木匠竟也纷纷丢下手中的木榫,欢呼雀跃般、一齐向刘木匠涌来。又是捶胸、又是拍肩,更有将他一把搂住的……每个木匠皆对他拆装“鲁班锁”时、那神乎其技的手法,佩服到五体投地。
    便连负责计数的凶仆们,也罕见地未加喝止。皆在吴总管、秦将军授意下,静静盯着陷入狂欢中的木匠们,防止有人趁乱溜出。
    片刻后,众人安静下来。秦将军这才上前一步,向刘木匠抱拳行礼,和颜悦色道:“刘师傅术业有专攻,令本将叹为观止!答应给刘师父的赏银、此时便可兑现,还请刘师傅莫要推辞!”
    说罢,向吴总管瞧了一眼。吴总管当即会意,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五根十两的银铤,塞进刘木匠手中。转头便不失时机笑道:“颍川别业办事,向来赏罚分明!诸位若还有欲得赏银者,便加紧解‘鲁班锁’罢!”
    秦将军这才面色微正道:“刘师傅既有这般手艺,想来定能解那燃眉之急,这便随我去见元相罢!”
    刘木匠知道要入正题了,当即摆出一副怵栗之态:“俺、俺……为啥要见元相?俺不敢去,俺害怕……”
    秦将军豹眼一凛,拇指轻弹。只听“唰!”地一声,悬在他腰间的横刀、当即便有小半截冒了出来,耀出瘆人寒光。其意不言自明。
    刘木匠一张蜡黄的脸,登时又苦了下来。只得在秦将军“带引”下,不情不愿地往颍川别业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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