檠灯泛白,四壁微黄。
    毫无关联的一个个线描壁画、默立在墙上,眼神定格,表情呆滞,倒与刘木匠颇有几分类似。
    “贱籍四友”其他三人虽从未到过这间暗室,但却深知刘木匠素来沉默寡言,定是觉得没必要邀他们来此观摩,却非有意藏私、不肯示人。是以并不无不悦之色。
    况且几人当初相识,也不过是在酒肆中吃酒偶遇、觉得脾性相投,才结了八拜之交,绝无觊觎他人武技、秘法之意。更莫提四人功法路数迥异,即便有心互通有无、也极难将他人绝技借为己用。
    故此,一直以来“贱籍四友”除了偶尔相约吃酒胡侃外,大部分时候只是混在市井间,各干各的营生。只有如今日这般、受洛长卿之邀,有大事须四人联手时,才会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并肩而战!
    自进了暗室,刘木匠并未再说什么,杨朝夕几人俱已感觉到他的信任与慷慨。
    这信任,只因与洛长卿相交莫逆、相信他的人品和眼光;而慷慨,却是他最难能可贵的秉性。
    杨朝夕慢慢将柳晓暮从背上放下、横抱而起,又在李小蛮协助下,将柳晓暮安顿在西面墙根。这才解开方才那罩在身上的白布,权当衾被、盖在她身上。
    接着站起身来,向“贱籍四友”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礼:“多谢几位兄姊舍命相救!多谢刘大哥容留之恩。小道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贱籍四友”皆抱拳还礼。
    “南市屠户”郑六郎哈哈一笑:“原来林兄弟竟是道门弟子,并非山中匪寇,倒是老郑我眼拙啦!哈哈!今日小事一桩,切莫挂在心上。若非洛兄弟有言在先、勿多杀伤,老郑今日定要砍瓜切菜、杀他个痛快!老郑我还有一套‘解牛刀法’尚没来得及施展,真是兴犹未尽呵……”
    一旁“彩帛三姝”苏绢绢悄悄戳了下郑六郎腰眼,语带嗔怪道:“郑大哥又说浑话了!咱们四个既约好退隐江湖、老死市井之间,岂能自讨麻烦?若是改不了嗜血好杀,还是拿猪羊练刀去!”
    说罢,转脸又向杨朝夕瞧去,眼神妩媚、杏目流波,“嘻嘻!林兄弟!姊姊最是喜欢你这等少年后生。是以一直好奇,你那胶皮面具后、到底生了怎样一副俊俏面孔?”
    杨朝夕早羞愧地无地自容,当即揭下烧得溃烂的胶皮面具,向“贱籍四友”复又抱拳道:“非是小道有心隐瞒几位兄姊,实是今日所谋、干系太大!担心给师门招来祸端,故才改头换面、扮成这副惫懒模样来,以惑人耳目。
    小道其实姓杨名朝夕,道号‘冲灵子’,是个脱观下山的游方道士。今日蒙几位兄姊相救、自当坦诚以告,免教叫几位兄姊见疑寒心。”
    “贱籍四友”闻言面面相觑,旋即相顾大笑。
    只见郑六郎鼓腮运劲,浑身上下顿如炒豆、爆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同时,原本只有七尺的身形、竟陡然拔高到将近九尺,五官竟也舒展开来,狡狯尽除、猥琐不再,腹部肥肉也已消失无踪,变成个身形健硕的九尺壮汉。
    杨朝夕、小蛮两个看得惊诧莫名。杨朝夕更是失声惊呼道:“析肉缩骨术?!”
    郑六郎笑声爽朗:“杨兄弟好见识!不过没那么神妙,只是古武体术中的‘错骨移形’法门。好比江湖方士的‘障眼法’,骗骗寻常小民还行、可骗不了大行家!”
    便在这时,苏绢绢也在身上上下掏摸,几息间便掏出许多布帛缝制的“假肉”来,原本臃肿不堪的身形、登时缩水了一大圈。接着又在脸上一阵揉搓,不多时也揭下一层薄薄的胶皮面具,露出莹白玉润、吹弹欲破的姣好面容,竟是个撩人心魄的美妇人!
    苏绢绢巧笑倩兮:“杨兄弟,姊姊这副真容、可还入得了你法眼?若那日游得倦了,不妨脱了道籍、还来北市寻我。同姊姊日日贩丝卖布、夜夜鸳帐成双如何?咯咯咯……”
    小蛮见杨朝夕神情呆滞,还以为他动了凡心,忍不住绷紧玉指、在他脑后轻轻一弹。当即将杨朝夕弹醒,面色微红道:“承蒙……蒙苏姊姊错爱,小道不敢。”
    这时,“白驼老怪”杜沙洲竟也直起腰板、身形长至九尺多高,从背后毡衣中掏出一顶小巧斗笠,便是之前那扎眼的“罗锅”。然后又从后向前、揭起那花白的头套,露出一头黄褐色的蜷发来。配上深陷的眼窝、以及高耸的颧骨和鼻梁,竟像是大食国以西的拂菻国人。
    杜沙洲依旧“嚯嚯”而笑:“杨兄弟!其实驼子本是‘黄驼老怪’。我‘西域三驼’原是一母同胞兄弟三个,老大天生白发、老二生来黑发、我是黄发,前些年跟着回纥兵来洛阳平叛。
    后来老大‘白驼老怪’被蓟州贼兵杀了,老三‘黑驼老怪’也不知所踪。只剩下我一人,便留在了洛阳,近年一直再寻老三下落。杨兄弟若真想谢我,若改日碰到老三、便叫他来洛阳寻我。”
    杨朝夕当即抱拳,郑重应下。再看刘木匠时,却见他也从脸上撕下一层胶皮,露出一张同样蜡黄、却样貌大变的瘦脸来。细细一瞧,不苟言笑,倒有几分饱经沧桑的沉稳。
    洛长卿见几人摘下伪装、真容相见,也是由衷高兴:“几位老友!今日襄助之情,他日摆酒酬谢!我知你们不愿多牵涉江湖恩怨,是以事先并未将‘雌雄双霸’实情相告,还请见谅!
    这位杨少侠虽是后起之秀,近来却在洛阳连做几桩大事、颇有侠名。更是方才那‘白衣山人’李长源的高足,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限量。你们往后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话说至此,“贱籍四友”已知杨朝夕几人急欲歇息下来,查探一番“雌霸林孤月”的伤势、好寻医问药。于是纷纷抱拳告辞,一径出了来时的那道缝隙。
    霎时间,暗室中只剩下杨朝夕、柳晓暮、小蛮、洛长卿四人。
    小蛮心中记挂柳晓暮安危,当先抢奔过去、伸掌贴在她额上,只觉触手一片冰凉。惊得小蛮手臂一颤!
    略一迟疑,小蛮又伸出两指、在柳晓暮琼鼻下一探,却觉气息奄奄、若存若亡,似乎浑身生机已流逝大半。小蛮撤回玉手、紧捂着纤唇,肩头耸动,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
    杨朝夕、洛长卿也凑了过来,看了看柳晓暮灰败的面色,又转头瞧见小蛮梨花带雨的反应,心头便先凉了半截。
    杨朝夕缓缓抬起右臂、颤抖着展开一根手指,轻轻在柳晓暮额角一点。随即也如触电般、飞快撤了回来,双目微红瞧向洛长卿,已是心乱如麻。
    洛长卿知他意思、当即咬牙道:“我这便去请神医王冰过来!杨少侠放心!圣姑虽被迫离教,但教中头目依旧敬她服她,必会竭力救治!”
    说话间,洛长卿已然起身,穿缝而过,步出邸舍。正待横穿小院,却见院中五道人影闭口不言、上下翻飞,竟已交手多时。洛长卿定睛瞧去,不由心中一惊——那渠岸之人来得好快!竟已寻到这僻静之所!看情形应该只是个探子,被“贱籍四友”围在中央,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贱籍四友”方才已显了真容,此刻定要将此人拿下,以免暴露行踪。是以出手之际,再不容情:
    郑六郎双刀翻滚、寒光烁烁,刀刀直取来人要害;杜沙洲却将驼铃弃置不用,随手捡了根方木、主攻来人面门;苏绢绢竟也改换兵刃,从腰间摸出六枚钢针,针眼穿着丝线,十指引、甩、崩、弹,向来人周身大穴攻去,使得却是她压箱底的绝技“绵里针”;刘木匠最是得心应手,不论斧、刨、凿、锯,随手抄起一件,都能行云流水舞将起来,将来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月华如霜,照彻小院。
    五道激斗的人影,在院中投下五团鬼魅般的虚影。时而截然分开,时而粘成一团,时大时小,快速绝伦,看得洛长卿一阵眼花。
    洛长卿这才发现,来人手挥拂尘、身姿仙逸,虽被“贱籍四友”围攻,竟无丝毫败象!许是惺惺相惜,一面与四个武学高手拆招、一面还连连点头,似对四人招式身法十分欣赏。
    洛长卿抽出铜箫、正欲上前相助,却觉身后风响。杨朝夕竟已听到动静,从邸舍奔了出来,向五人叫道:“四位兄姊!还请罢斗!这位是我师父长源真人,来此绝无恶意!”
    “贱籍四友”闻言,这才纷纷跳开。只是依旧守在邸舍前,手举兵刃,严阵以待,似乎在等这位“来客”一句解释。杨朝夕瞧在眼里,不由一阵尴尬。
    那人也是拂尘一卷、收在肘后,负手立在月色之下,登时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贫道李长源,接到一位故交传讯、特来这‘刘记木作行’相见。几位却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却不知是何道理?”
    李长源语气淡然、不急不喘,目光逐一扫过“贱籍四友”,登时令四人有些局促起来。
    刘木匠眉头微皱:“你是……李长源?杨兄弟师父?”
    李长源颔首:“如假包换。”
    杜沙洲声音沙哑、跟着追问:“故交是谁?又如何传的讯息?”
    李长源这才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编钟来,举向杜沙洲:“传音法器,可曾识得?”
    不待杜沙洲答话,苏绢绢便嗤笑道:“周朝的冥器罢了!有甚稀奇?趁早扔了为妙,免得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长源却也不怒,淡淡一笑:“贫道粗通五行雷法,最不怕的便是鬼魅邪祟。”
    郑六郎双刀一错、擦出数点火星来,嘬着牙花道:“都说‘白衣山人’道功武技俱臻化境,老郑还想接着讨教,不知赏脸否……”
    洛长卿自然晓得方才五人交手虽不过数息,却招招均是搏命的打法,是以皆动了真怒。此时言语交锋,也在情理之中。忙抱拳劝解道:“误会、误会!几位老友,长源真人既为故交而来、足见其高义。刘兄弟信我一回,长源真人朝野官声、向来不差,断然不会是公门的探子!”
    “贱籍四友”这才各自冷哼了一声,将邸舍让了出来。
    杨朝夕暗暗松了口气,稽首急道:“师父!快随弟子来,晓暮姑娘情况不妙!我等束手无策……”
    李长源终于面色微变。抿着双唇、一步跨出,追着杨朝夕进了邸舍,顷刻隐没在缝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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