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线稠密,柳风如织。
    随着连续的“嗤嗤”声响,许多雨珠撞在霍仙铜裸露的皮肤上,仿佛砸中烧红的铁镬、腾起一蓬蓬细小蒸汽。
    柳晓暮凤眸微眯,裙下清风乍起,便要点足而飞。奈何霍仙铜推进更速、小山包似的身体已然欺至,一双蒲葵扇般的巨掌、连着两根梁柱粗的胳膊,就是一记“推山阻海”。
    那许多骷髅傀儡竟也有样学样,抛开混战众人,调转身形,如霍仙铜一般、向着这边“呼啦啦”围拢而来。许多双骷髅手亦平推而出、齐齐整整,十分滑稽诡异。
    柳晓暮只觉双肩一沉,肥硕身躯登时仰面后倒,好似一团敷帛衣锦的肉丸子、骨碌碌翻滚出去。将许多闪躲不及的骷髅傀儡,撞得缺臂少腿、四散飞起。
    霍仙铜一击得手,却不稍留。一对殿柱也似的双腿、一蹬一踏,硕大身躯登时跃起丈余,抢在柳晓暮滚落渠中之前,拦在了半途。旋即一手捉住她后领、一手替起她腰后束带,就势一抬、便已举过头顶。接着看准岸上一堆石块,用力抛下。
    “嘭——哗啦啦!”
    柳晓暮顿如一团软趴趴的黍子糕,拍在了那堆石块上。小一些的石块承受不住,登时崩落而下,发出慌乱声响。
    说起来啰嗦,其实不到一息工夫。霍仙铜两招使完,站在渠畔,望着不堪一击的柳晓暮,正一动不动俯身趴在那堆石块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危机感!
    只是起心动念间,这股危机感已然应验。霍仙铜只觉腰后一痛,不知被两杆什么样的兵器、捣在了腰眼处。硕大身躯竟也为之一轻,不由自主腾飞而起。四体来不及反应,只听“啪”地一声巨响,身躯已后心朝上、拍在两丈外之的泥泞中。
    这一下摔得结实,霍仙铜却不觉疼痛,只是狼狈不堪。心头怒火中烧,暴然跃起,只留下一方人形大坑,坑底还有被它砸得粉碎的骷髅傀儡。
    霍仙铜转身一瞧,却见柳晓暮已蜕去臃肿“皮囊”、恢复婀娜身段。双腿如鸬鹚,两臂如展翼,身若凌虚御空,飘飘然向后退去。翘头双履下、还沾着异样泥污,方才捣中他腰眼的、恰正是这一对绣足。
    霍仙铜大足连踏,又飞扑而上,只踏得泥浆四溅、渠岸动摇。口中飞快吐出一串咒语:“咿呼吽喁~嗞嘛唵咚!噰唝!噰吼……”
    咒罢,数百六神无主的骷髅傀儡,竟杂而有序地围拢过来,肩踵相接、上下堆叠,结成一圈高可三丈、七丈见方的“骨壁骸墙”。将飞逃的柳晓暮围了起来,好似铁桶一般,静待霍仙铜“瓮中捉鳖”。
    柳晓暮方才一招“金蝉脱壳”,成功诱导霍仙铜将那肥硕躯壳当做自己,狂撞猛摔,终于上当。她则乘机偷袭,双足使出“蜻蜓点水”招式,足尖正正戳在它左右腰眼穴处,要叫他直不起腰来。
    岂料霍仙铜化作胖子后,腰后肥肉囤积,却似在腰眼穴上蒙了数层牛皮,将她这一击偷袭化解大半。只是她力道却也不小、直将霍仙铜踹飞出去,摔了一记“狗啃泥”。
    柳晓暮一击便躲,却未防身后早竖起三丈余高的“骨壁骸墙”,曼妙修长的后颈与腰身,登时撞在了“墙壁”上,硌得后背生疼。
    与此同时,数只骷髅手臂自“墙壁”生出,牢牢箍住了她头颈、纤腰与四肢,当即挣脱不得。
    霍仙铜已然扑至,扬起一只醋钵大的拳头,嘴带狞笑,毫无怜惜,便向她面门砸下!
    “咔啦啦啦!”
    柳晓暮螓首一歪,脖子却如鹤颈般陡然拉长、向旁侧闪开。那满含暴虐的一拳,登时在“骨壁骸墙”上、开出一孔周回六七尺的破洞来。
    趁着霍仙铜一拳打空之机,柳晓暮身形骤然收缩。原本凹凸有致的娇躯与四肢,瞬间细如蛇蚓、软如蛞蝓,从骷髅手臂间滑溜而出。连着上方娥髻高耸的螓首,宛如一只牵丝荡起的细脚幽灵蛛。
    那张清丽绝俗的脸上,还不忘奉上一抹浅笑。
    “析肉缩骨术?!”霍仙铜又惊又怒。
    “咯咯咯!花皮大虫儿,见识倒也不差。人族功法千千万,你学得那点子皮毛,也敢在姑姑面前班门弄斧?当真不自量力!”柳晓暮说话间,身形便是一阵鼓胀,原本空荡荡的裙衫、顷刻又勾勒起诱人曲线。
    霍仙铜冷哼一声:“大话说得早了些罢!这才交手几招?便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么?”
    说罢已按下身形、脚踏实地,一手指着柳晓暮道,“好娘子、便只敢在上面躲躲闪闪,是怕为夫吃了么?有胆你便下来,咱们好好打上一场。倘或你赢了,那碑石为夫便亲自取来、博你一笑!若你输了,今夜便给为夫暖床罢!桀桀桀桀……”
    柳晓暮眸中杀机隐现,忽地浮媚一笑:“好!姑姑今日便大发慈悲,少不得使出些真本事来、好叫你死个明白!”
    言毕,双臂半曲,五指作钩,两腿踩成虚步,裙裾迎风鼓荡,十根指甲暴长如刃,竟摆出一只“奋臂螳螂”的架势来。
    霍仙铜金瞳微缩,面上终于露出郑重之色:“竟是虫族的‘螳螂捕蝉功’!难为你也能化为己用……看招!”
    话音未落、满身横肉一抖,好似蛮牛出谷,复又撞将上来……
    铅云转淡,雨丝渐明。
    几绺天光洒下,将“如水剑碑”周围照得一片通明、橙中泛青,宛如神迹。
    杨朝夕扮成的“林独阳”、未免被人识破,竟将上清观学来的拳脚兵刃一概不用。只是暗暗催动体内先天、后天二气,灌于双臂。
    仗着自己膂力足、内息长,抡起双头宣花斧,左一劈、右一撞,出招如电,运斤如风。竟也将纷纷涌来的藩兵、卫卒、和尚、道士之类,唬得难以近前。
    而似这般“莽汉”打法,倒也活脱脱像个懒于用智、只好动蛮的山匪。
    除了偶然瞧出了破绽的方七斗外,便连一齐下山的上清观众人、竟也被他瞒住,半晌也没看出一丝不对。只是个个心头起疑:那熊耳山自来山明水秀、林深景幽,最是个清净所在,何时竟养了这么两个魔头出来?
    只有道功深厚如公孙玄同、尉迟渊之流,才能依稀看出,这“林独阳”内息搬运间、使得正是正宗道门内丹之法。只不过武技驳杂粗鄙,时而像大戟、时而像关刀、时而像长槊、时而像蛇矛……耍起来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全无章法可言。偏偏斧势十分凶猛,常人难以硬扛,是以才暂时立于不败之境。
    但若一直这般狂劈猛砍下去,便是西楚霸王在世,膂力、内息终有穷尽之时。届时这“林独阳”浑身灯枯油竭,众人再一拥而上,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杨朝夕自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心中早已暗暗发虚:
    今日夺碑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似眼前这般潮涌上来,便只打“车轮战”、也能将他耗死。怪只怪他出场太过瞩目,加上柳晓暮一声“九韶八音功”惹下众怒,所以群雄才将他当成了“公敌”,必先除之而后快!
    略微分神间,忽见一杆棒槌向他右脚砸下,另有一柄铁镰向他左踝钩来。杨朝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由喝骂道:“蕞尔鼠辈!跳梁小丑,也敢来犯我盛朝雄威?呸!”
    喝骂间斧柄一撑、身子跃起丈余,轻巧躲开两下偷袭。同时倒转斧头、左右拍出,登时将手执棒槌的新罗人与挥着铁镰的吐蕃人、齐齐拍飞出去。
    便在这时,东面天雄卫与西面步射队中反应机敏之人,已纷纷将连弩、劲弩抬起,黑黝黝的弩箭泛着寒光,似群蝗一般向他袭来!
    “乖乖不得了!箭打出头鸟!”杨朝夕惊叫一声,缩头便躲。
    毕竟“玄丝软甲”只能护住躯干,头颈四肢依旧露在外面。若是有个闪失,轻者折手断脚,重则性命不保。
    数杆弩箭几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杆横贯杨朝夕幞头,像支怪模怪样的道簪。剩下弩箭余势不减,落入对面人丛,霎时间惨呼声、喝骂声不绝于耳,引发起不小的混乱。
    杨朝夕缩在污泥乱草间,一手撑地,一手架斧,盯着两丈外的“如水剑碑”。忽地将心一横,学着“河朔二十八宿”的身法模样、手脚并用,向前扑出。待身子与那碑石擦过的一瞬,忽地使出全力、一斧劈下!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碑石登时崩作数块。几乎同时,一蓬热浪自碑心炸开,无数灼热的水珠好似温泉、四溅而出,直落到方圆几丈开外。
    上清观道人、昭觉寺武僧等距离较远,尚未觉得异常;反而是一些魏博镇天雄卫、“河朔二十八宿”、江湖游侠、锁甲卫挨得最近,登时被水珠浇了个满头满脸,登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左近之人定睛瞧去,哪里有什么“温泉”?哪里是什么“水珠”溅出?分明是无数带着火苗的桐油点子!
    爆燃的桐油点子、溅射在碑石周围之人身上,顷刻便将裸露的皮肤灼伤。
    碎裂的碑石附近,俨然已是一片火海。雨丝纷然落下,一时却浇不灭火势冲天的桐油,只有数不清的雨滴落入火海、发出难以计数的“嗤嗤”声……
    而始作俑者“林独阳”,早在一斧劈下时、便惊觉触感不对。就在桐油爆燃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已抛下大斧、合身向前滚出。
    饶是如此,依旧溅了一身热油,几乎将他烧成火球。湿漉漉的幞头、袍衫、乌皮靴等衣物,几乎瞬间便被蒸干表面;灼热的蒸汽捂在身上,烫的他几乎忍不住要嘶吼起来。
    便在这时、却听得“噗通”一声巨响,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身上的灼热之感顷刻一扫而空,被彻骨的冰凉所取代,耳鼻口中、尽是腥臭难闻的渠水……
    原来方才他扑得太急,竟滚落到通远渠中,身上恐怖火势,登时被渠水淹灭。只有一层桐油浮在水上,火势已然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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