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环耸,阙门巍峨,宿卫们皆严阵以待。
    本有些肃然的皇城,陡然被李长源暖如春意的寒暄声一冲,空气才轻松了几分。
    叶三秋抹了把后颈冷汗,暗道好险。若李长源根本不理会道士“贾衍”的拜谒,或是直接戳穿这冒充来的身份,自己只怕今日罪过不小!便是想仗着轻功、硬闯脱身,此间重兵把守,也未必出得了这皇城。
    好在叶三秋反应也快,见李长源远远施礼,便快步迎了上去、行了个稽首礼道:“我家观主自改修内丹之道以来,每有所精进,便喜不自胜。近来修为却逡巡不前、难以寸进,特请长源真人前往一叙,若能发蒙解惑,不胜感激!”
    李长源看着叶三秋一本正经的模样,知道必有急事相求,才这副打扮、来皇城寻他,便顺水推舟道:“贾道友客气!大道虽简,法衍无穷。吾辈生有穷时,若只知以‘有穷’攻‘无穷’,便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徒惹人笑尔!想来贵观主定是有感于道法无穷,故而心生茫然、道心动摇,所以才止步不前。”
    叶三秋见他信口胡诌、竟也颇有几分道理,便故作惊诧道:“长源真人一语中的!观主近来确是时时念叨南华真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之句,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便是相熟的功德主、大居士来访,都一概不见,皆由我等接待。”
    李长源剑眉微耸:“道友所言当真?这倒有些像是‘三尸作祟、六神无主’之兆。事不宜迟,这便随道友前往一叙!”
    说罢,便当先而走。叶三秋会意,忙紧随其后。
    宿卫们见两人煞有介事、打了一通机锋,也觉得事情重大,便不敢再盘问阻拦。两人一路畅行、出了皇城,登上双马油壁车,“轧轧”向东行去。
    两人行至北市,亦是商客寥寥。好容易寻了间开张的食肆,在雅阁中坐定,李长源才开口笑道:“叶师弟如此装扮,匆忙寻我,究竟为何?”
    叶三秋这才抱拳行礼道:“长源真人莫要取笑,我非道门中人,方才所为、不过权宜之计。你还是叫我三秋吧!”
    李长源看他眉宇间愁凝不散,想必事情棘手,便开门见山道:“三秋贤弟,到底碰上了什么难事?你既找到我李长源,必会给你个答复。”
    叶三秋想到丹田中的“离火之精”,便将槽牙一咬、直截了当道:“我受圣姑所嘱,特来寻长源真人、帮忙斡旋一桩难事……”
    说话间,便将昨日圣姑柳晓暮一行趁夜入城、弃船登岸之事,简略讲了一番。着重提到那舱底停放的几具教徒尸身,须按祆教教仪、送至城北东丘行圣葬礼。圣姑之意,便是请李长源出手相助、将那几具尸身运送出城。
    李长源听罢,哭笑不得:“难怪她叫你来寻我。你祆教圣姑与我也算故交,想叫我帮忙、却不愿落下这个人情,当真是个一毛不拔的女子!也罢!此事可做不可说,我应下了。两日后酉时左右,你叫人在安喜门外接应便是。”
    叶三秋不料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短暂一愣后,便拢手作焰、恭恭敬敬行了个圣火礼。随即一溜烟奔出北市,径直潜入立德坊祆祠、寻手下探马去了。
    崇正坊中,河南府衙。
    道化坊武侯肖湛,领着一队身上挂彩的不良卫,齐齐跪在仪门之下。他手捧河南尹鱼符,幞头低垂,一语不发。
    河南尹萧璟虽对群侠一败涂地之事、早已知晓,但今日见到活着赶回来的残兵败将,仍是大为光火。直接令衙差缴了肖湛等人的兵刃,要他们跪在仪门处听候发落。
    府衙正堂,平日多是开堂审案之所。今日却是河南府官吏齐聚,共议武侯张松岳暗入祆教、妄行杀伤之罪,以及肖湛统领失当、损兵折将、大损公门威严之罪。
    河南尹萧璟面色铁青、居中而坐,左右分别坐着少尹二人、司录参军事二人、录事四人、诸曹参军事一十二人等职官,个个交头接耳、掩口叹息。待萧璟目光扫视过来,又纷纷住口、噤若寒蝉。
    萧璟环视一周,沉声道:“本官召诸位前来,所议之事、想必陈少尹已知会过尔等。张松岳两面三刀、投了祆教,纵然曾屡破大案,也抵不过昨日所作行径!肖湛统领之责,乃是本官举荐,其功过如何、便交由诸位裁定罢!”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不禁面面相觑。
    陈望庐昨夜一直跟随萧璟,在太微宫陪着王缙坐等各门消息,直到丑时、方才一道回府衙歇下。因而,对洛阳城中明里暗里所行之事,以及接连反转的消息,无不一清二楚。对萧璟心中所想,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见众官吏皆不发一言,惟恐触了萧璟霉头,便当先拱手道:“萧大人!下官以为,既然坊间所传祆教谋反之事、实为子虚乌有,且那张松岳已被王宫使捉去下狱。如何定罪,想必王宫使自会依盛朝律令裁决。
    至于武侯肖湛,此人虽性情耿直、不懂变通,昨日之事却也算尽了公门本分。若只因祆教行事诡谲、手段狠辣,便将群侠败退之责、全加在他一人身上,却也有失公允。”
    另一位少尹与众官吏暗暗交换了眼神,都不由对陈望庐之言颇为赞许:果然能被萧大人赏识,无论做事还是为官,实有过人之处!
    萧璟见陈望庐已做好了铺垫,便痛心疾首道:“可王宫使为我公门阻截祆教圣女之事,做了那么多布置、本欲毕其功于一役,却全毁在昨日城外那一场惨败中。若不严惩肖湛,恐无法给太微宫一个交代!”
    陈望庐闻言起身,拱手劝道:“据传昨日元公子招来的英武军、神策军,遇上祆教妖人,尚不能撄其锋芒。便是太微宫请来的那位‘霍仙人’,也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可见阻截祆教圣女之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肖湛等人既已倾力为之,又何须过于苛责?
    若太微宫要交代,下官以为、革去他道化坊武侯铺武侯一职即可,仍充作不良卫、以观后效。若惩处过于严苛,只恐今后洛阳城中各坊武侯、数十不良帅、千余不良卫,只会偷闲躲静、拈轻怕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无一人肯勤勉当差。”
    萧璟闻言,沉吟不语。
    众人当即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陈望庐所言。更有甚者,历数过往、引经据典,将肖湛曾做下的点滴功绩,逐条夸饰了一番。请求将之功过相抵、不予定罪,仍担武侯一职。
    萧璟见众人虽七嘴八舌,意思倒是颇为统一,皆愿回护肖湛、保其无虞。思来想去,只得叹息一声:“诸位所言,确有些道理。本官也是一时气急、怒其不争啊!便依陈少尹建言,革去肖湛道化坊武侯铺武侯一职,收其符信,还令他做个不良卫。便由陈少尹负责传告,令洛阳各武侯铺武侯、各守城校尉咸知此事。”话说至此,今日所议第一桩事情,便算是定了调。府衙众官、才开始将职分所涉之事,依次向萧璟禀明,由其决断。
    陈望庐分司城中各武侯铺、城门宿卫,便先禀明了昨夜八门驻防得失情况,随即出了正堂。
    肖湛等人还跪在仪门下,见陈望庐款步踱来,便抬头问道:“少尹大人素来看不上下官,今日何故帮我?”
    陈望庐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你倒知道得挺快!本官可不是帮你,只是见萧大人有心回护、却碍于身份,便替他将你保下来罢了。好在你为人尚可,没有人落井下石,才能顺顺当当、大事化小了。”
    肖湛深深看了陈望庐一眼:“总之,下官谢过少尹大人美言之恩。”
    陈望庐哂笑一声:“本官可当不起!本官来此,却是要收回你武侯符信和差衣,从今日起,你便只是不良卫。可回道化坊去,等候新武侯差遣。来人!收符信、脱差衣!”
    陈望庐左右不良卫正要动手,却见肖湛淡然起身道:“不劳兄弟动手,我自己来!”
    说罢,先将河南尹鱼符捧给陈望庐。又利索地解下腰间蹀躞带、除下外袍,再从怀中掏出一枚铁铸的令符,一并交还至陈望庐左右不良卫手中。
    随即,他拍了拍腰间、笑道:“哈哈!今日方知‘无官一身轻’,再不必受上官们的鸟气。只是那剑丢在了外面,不能还给萧大人啦!劳烦少尹大人转告一声,我肖湛便是不良卫也不做了,告辞!”
    仪门下还跪着的不良卫,听肖湛竟直接辞行,俱是目瞪口呆,纷纷出言挽留。更有平日多少受他恩惠的、竟不禁抽噎起来。
    陈望庐也没料到肖湛如此干脆,登时怒目圆睁道:“肖湛!你以为一走了之,便是洒然无拘的江湖游侠么?只要你还在洛阳城厮混,便须受公门管束!”
    肖湛却一抱拳,先向跪着的不良卫们道:“肖某人又不是去受刑、哭什么?庙堂高耸、遥不可及!江湖远大、恰可容身!诸位兄弟要是混得不称意,随时可来寻我吃酒。”说罢,又向陈望庐道,“少尹大人,临别之际赠你一言,你这个官什么都好,就是官威太大、主见太少。哈哈!言尽于此。”
    陈望庐见他转头便走,忙抢上去几步道:“站住!”
    肖湛见他拦在身前、浑身竟有些颤抖,不禁又将双臂抱在胸前:“少尹大人,还有何赐教?”
    陈望庐嘴角微抽,面上阴晴不定,忽然凑近身来、低声说道:“本官今日帮你,还有一层缘由。你与群侠虽折戟而回,却代我料理了‘霍仙人’那个妖物,替莲儿报了血仇!我陈望庐恩怨分明,咱们虽素来不睦,今日过后、却是两清了。”
    肖湛也颇感意外,陈望庐竟这么快便得了消息,可见他对洛阳不良卫操控之深,还在自己预料之上。于是坦然一笑:“若是为此,少尹大人却谢错了人!那‘霍仙人’是邙山武者杨朝夕斩杀,虎头却是行营队正方七斗割下来的。肖某人既没那等实力、也没那个偏好!哈哈!”
    说罢,便头也不回、大步出了河南府衙,自此再与公门无涉。
    高天囤云,庭树犹遮。几只穷极无聊的鸟雀,聚在檐上清歌。
    只剩陈望庐呆呆立在院中,口中反复念叨着:邙山武者,杨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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