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径唯草色,落花拂人衣。
    洛阳城西十里,两山排闼,一水中流。山间鸟鸣春盛,水上野凫欢游,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这山名为香鹿山。传闻则天娘娘常率禁卫来此游猎,有一回偶遇神鹿、降下神异,致使香芬绵延数里而不绝,遂将此山改名香鹿山。而原本的山名“香炉山”,反倒是无人再用。
    这水自是洛水。西起华州箭峪岭,中经崤山、熊耳山,向东横贯洛阳,却是洛阳连通长安的一条重要河道。日日商旅络绎、舟船往来、帆橹交汇……说不尽的热闹与繁盛。
    香鹿山山势舒缓、山麓平阔,洛水流经此处山谷时,河面陡然开阔,水流之速便慢了下来。因此,许多千里迢迢赶往洛阳的官民、行商、僧道、游侠者流,若赶不及进城,便会靠岸歇息。
    久而久之,香鹿山洛水两岸,便多出许多食肆、馆舍、酒垆、娼肆来,供歇脚的人吃住解乏。脑瓜灵活的农人,更是挑了粟米、菽豆、时令蔬果跑来贩卖。靠着山形水势,渐渐地、百工匠作开始围在周边,打铁贩马,架梁造屋,一户一户定居下来,结成一座颇具规模的村寨。
    往来的旅人,皆唤作“香鹿寨”。
    香鹿寨地界不大,却海纳百川,汉人、回纥人、粟特人、大食人、天竺人……甚至吐蕃人,都时常可以看到。洛水上诸帆竞秀、百舸争流,不时便有硕大的画舫、小巧的泷船,摩肩接踵,顺水驶过。
    这日,水鸟盘旋,洛水扬波。一位明丽女子俏立船头,云鬓簪花,紫襦翠裙,单看气质、已如仙子凌虚。
    待这艘泷船靠的近了,才看清这女子明眸善睐、肤白胜雪,眉不描而秀,腮不粉而娇,许多坐在岸边的船工见了,均不免失魂丢魄。
    女子似从洛阳出来,泷船一路逆流而上。山间无风,船上无浆,只有六根绷得笔直的纤绳,从船头延伸向两岸。
    顺着纤绳放眼再瞧,却是六个粗实的纤夫,分开在洛水两岸拉纤。纤夫上身穿着麻布半臂衫,手臂肌肉虬节,下面双腿钉在岸上,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行进。
    女子乘船、沿着洛水一路向西,横穿过整个香鹿寨后,却又调转船头、向东折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这回,女子却在半途弃舟登岸,寻了一处茶肆坐下来。那六个纤夫拴好泷船,便又像仆从一般、安分地立在女子身后,面无表情,宛如木雕。
    女子呷了口茶,目光仍旧盯着洛水上往来的船只:“洛长卿,天极护法是否已顺利抵达长安?”
    洛长卿正欲拢手作焰,忽觉右肘小海穴一痛,半边胳膊顿时酸麻异常、再抬不起半分。而那“圣火礼”,自然便也做不出来。
    洛长卿反应过来时,女子已将白玉笛收回彩袖间,这才恍然想起:几人过来,实是踩点,决不可暴露祆教教徒的身份。若自己贸然行礼、被有心之人看到,必会一眼洞穿他们意图。教中的一些布置,难免便要露馅。
    念头至此,洛长卿不禁冷汗涔涔:“圣姑恕罪!卑下一时心急,竟忘了圣姑事先嘱咐……卑下该死!”
    女子便是柳晓暮。只见她依旧背对六人,望着洛水:“洛长卿,做事便做事,居然敢神游天外?以为我察觉不到吗!这次你的脑袋、便先寄放在肩上,下回若再如此,他们五个负责给你收尸。”
    洛长卿半跪在地,这才回忆起柳晓暮问的第一个问题,老老实实抱拳答道:“卑下明白!天极护法是前日动的身,今晨已收到飞书。他不但谒见了长安萨宝府的祆正大人,且一切事宜均已安排妥当。只怕此时,圣女的舫船已经出发。”
    柳晓暮微微颔首,顺口道:“既是飞书,羽鸽尚在否?”
    洛长卿又抱拳回道:“便养在这香鹿寨的一间馆舍里。另外,十八传教使中、已有大半在寨中各处住下。届时只需筚篥为号,随时便可出来增援。”
    柳晓暮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做的不错。只是,若你是王缙或萧璟,明知我祆教、要在这十里外的香鹿寨迎接圣女,又该如何排兵布阵呢?”
    洛长卿一愣,略微思索后才道:“自当多邀好手、广征船只,以四面合围之势阻截圣女。若我教中兄弟敢有抵抗者,便格杀勿论。”
    柳晓暮嗤笑一声:“果然是‘秀才不知兵’。若照你所言,我祆教这回,岂不是要作茧自缚?”
    “卑下愚钝,请圣姑明示!”洛长卿苦笑道。若是阵前砍杀,自己虽武艺平平、倒也不惧;唯独这率领千百人上阵拼杀,如何趋近、如何撤退、如何佯攻、如何包抄……种种用兵谋略,自己确实一窍不通。
    柳晓暮见他再度抱拳行礼,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若是萧璟或王缙,只会派一小队人马来香鹿山,迷惑、牵制汇集于此的祆教教众。好叫祆教教众以为,他们在这里摆开阵仗,便是预备随时拼杀一番。
    实际上,则派出大部分战力、顺洛水向上游行进。好在趁地利之便、在某处峡口埋伏下来,将我祆教圣女截住,再恣意摆布。如此一来,祆教教众便在这香鹿寨等三天三夜,也等不来圣女的影子。”
    “萧璟之流行事,竟能如此阴险狡诈!我等若不能斩杀这些狗官,便……”洛长卿听罢,顿时怒气冲冲道,其他五人闻言,亦是怒意翻腾。
    “呵!这只是寻常的‘故布疑阵、声东击西’之法,略微动些脑子,便能排布出来。真正的萧璟与王缙,却比这还要狡猾百倍!”
    柳晓暮轻笑一声,打断了六人的愤怒,接着细细解说道,
    “就我所知,圣女在长安登舟之时,已有元载暗暗派出英武军、一路尾随。河南尹萧璟那边,早请动了元氏‘木兰卫’、于氏‘玄鱼卫’、崔氏‘山翎卫’,以及洛城行营兵募、几观道士、几寺武僧,要扮作‘江湖游侠’,过来找我祆教寻仇。
    至于太微宫使王缙,‘虎贲卫’虽被我们打残、但却摸不清他还准备了什么后手,依旧不容小觑。此外,便是魏博镇派出的一股人马已潜入城中,会不会乘机来犯,也在两可之间。因此,咱们祆教这回是强敌环伺,能不能破局,便要看诸位的表现了。”
    “卑下皆愿听圣姑差遣,赴汤蹈火,绝不推辞!”六人纷纷抱拳,压抑着嗓子里的愤怒与激动、低声齐道。
    “事贵应机,兵不厌诈!祆教振兴,便在此役!地维护法,你领教中轻功绝佳者二十人、充作探马,从这香鹿寨开始,在向西五十里的沿途埋伏下来,刺探敌信、互为应援。不管是圣女船队、还是敌方踪迹,皆须及时传回,以备我随时决断。”柳晓暮秀眉一凝,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玛古(是)!”六人之中、其中一个当即走出,抱拳应下。见柳晓暮颔首,那人便扔下拉纤时、垫在肩膀上的牛皮,径直离去。
    “曜日护法,你率十八传教士并五十余众,提前一日备好刀兵盾甲、酒食口粮,沿洛水上溯而走。但凡有狭窄的峪口,便将险要之处占据,不给他们设伏的机会。若遭遇我方才提到的任何一路人马,全力斩杀,不留后患。”柳晓暮声音干脆,美眸中已透出杀气。
    “玛古!”另一人听完,亦领命而走。
    “神火护法,你今日回城,亦领五十余众,开始预备弓矢、连弩、火油等物。待十八传教士率人在各处山坳扎下,你们便在相应山头扎下……”
    “玛古!”
    “赤水护法,你领教中水性绝佳者四十人,提前半日赶到洛水上游灵山坳那边,在水草中伏好……”
    “玛古!”
    “建木护法,你回城后、带四十膂力精壮之人,多备斧凿锯子,随曜日护法行进。凡峰高险要之处、多备巨石滚木……”
    “玛古!”
    “玄土护法,你将此间布置写成密信,飞书传回长安。好叫祆正大人知晓,以备不测。”
    “玄土护法”便是洛长卿。他听完命令、当即抱拳行礼,亦转身而去。
    顷刻间,诸事分派已毕。这茶肆中、便只剩下了柳晓暮。
    河风阵阵吹过,她将最后一口温热茶汤咽下,顿觉体态微轻、浑身说不出的清爽舒泰。接着云淡风轻道:“茶很不错!比你从前卖的村酿、不知要强了多少!”
    “哈哈哈!小妹,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老天有眼,竟叫咱们兄妹二人、重逢在这洛阳城外小小茶肆中。来来来!再吃几盏茶,算三个请你!”忽见一个大汉,从茶肆的茅舍中钻了出来,脸上笑容可掬。
    来人胡须蓬乱、落魄中透着不羁,一手揪着野兔双耳、酣畅淋漓地啃咬着,却是柳晓暮三哥柳定臣。那野兔尚未死透,四条腿兀自扑腾,将身上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柳晓暮不理会他的闲话,自顾自道:“柳定臣,你不在洛阳城里厮混,怎么又跑来这城郊山野间为害生灵?若仍是爹爹派你来捉我回去,现下便可动手,快些叫我将你打服、还有事情要忙。”
    “嗐!还不是城里那些好管闲事的和尚道士、太难对付。三哥我不过去了趟娼肆,这帮秃驴和牛鼻子老道,竟敢污蔑我!说什么‘妖精施妖法、采补伤天和’。呸!三哥我即便要采补,也该找良家女子才行。这帮秃驴、牛鼻子,真是学艺不精,一点常识都没有……”柳定臣仿佛受了莫大屈辱,一张口便喋喋不休。
    柳晓暮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柳定臣,你打还是不打?又在和我耍缓兵之计吗?方才一进这茶肆,我便知道你躲在里面,倘若那时你通风报信的话、爹爹也该到了吧?”
    柳定臣这才收起惫懒之态,看着柳晓暮道:“小妹,你只猜对了一半。三哥确是为寻你而来,不过却是奉了娘亲之命、暗中护你周全。不然你以为你跑出来这么久,娘亲手下那么多的赤狐卫,当真捉你不住?”
    柳晓暮眼神阴沉,缓缓从袖中抽出那白玉笛来:“上回《破阵乐》没听够,这回小妹赠你一曲《将军令》如何?”
    柳定臣摊了摊手,知道自己上次帮着爹爹将她捉回柳府,至今还被她怀恨在心。多说无益,只好转身又钻入了茅舍中。
    柳晓暮愣了片刻,便不再迟疑。玉手一招,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顿时射出四枚小巧的蒲纹青玉圭,乖乖回到玉手之中。
    无形音障,瞬间消散开来。香鹿寨中喧嚣嘈杂之声,瞬间将这间平平无奇的茶肆淹没。
    再看方才柳晓暮坐过的条凳,早已空空如也。一如那茶案之上、空空的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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