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殇酒肆前,鼎沸之声,渐渐止歇。
    杨朝夕微微走神间,一只柔荑玉手攀在了他的肩头。侧头看去、却是方才仓皇闪躲之时,被他一把拉到身前的小蛮。
    只见她脸颊彤红、呼吸急促、双眸迷离,手心竟微微发烫,显然是那“露水合欢针”上的毒素,已侵入她五脏六腑。此时似乎已浑身无力、摇摇欲坠,若不能尽快救治,恐性命危矣!
    杨朝夕再不犹豫,猛地将小蛮拦腰抱起,看准一个方向,脚下发力,腾跃而起!接着双足连点,顷刻间、便已奔到了五丈之外。
    “虎贲卫”猝不及防,忙挽弓搭箭。待要射出时,杨朝夕身影已奔到了十丈以外,很快融入熙攘的人流中。
    朱兑酉挥手止住一众虎贲卫:“收箭!勿伤无辜!费材,你带几个人去追!”
    林解元等人再度蓄力,也要去追赶跑掉的两人,却被众虎贲卫挥刀拦住。只好向驸马田华围拢过去,防备这些骑兵对他动手。
    田华见谋算再度被搅,心中愤怒、几乎难以言表:“你、你、你们是哪个行营的!本都尉行事……与尔等何干?还不速速退去!我娘子是永乐公主、我爹是魏博镇节度使田承嗣,若不想被削去军籍……”
    田华盛怒之下、口无遮拦,竟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两桩事,在大庭广众下说了出来。围观小民听了、却并不畏惧,反而开始指指点点:
    “听说这个田华被圣人赐婚、如今是驸马都尉,算皇亲国戚了吧?”
    “狗屁的皇亲国戚!不过是个吃软饭的二世祖!”
    “这等欺男霸女的狗辈,竟生得如此好命!靠着爹爹和娘子的庇荫,就能作威作福。啧啧!”
    “有啥好羡慕的。公主千金之躯,这狗辈除了跪舔逢迎,难道还敢翻天不成?怕是行房、都得叫凤压龙上,嘿嘿……”
    “就是、就是!他爹又不是郭子仪。即便公主骄纵一些,他也敢‘醉打金枝’不成?”
    “……”
    悠悠众口,句句难听!田华听得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立刻从条凳上跳下来,抽刀砍死那些乱嚼舌根的市井小民。
    然而胯下之痛……时时提醒着他:不能冲动!是方才自己一时忘形,才给这些小民送上了谈资。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坏事可以做,众怒不能犯!爹爹的教诲,须当时时刻刻、谨记在心!
    围观小民们见杨朝夕已携了小蛮逃走,田驸马手下江湖游侠、也已被突如其来的兵募制住,知道架已打完、好戏落幕。无不叹息几声,意犹未尽,很快便四散离开。
    却说朱兑酉几人,昨夜忙碌半天、一无所获,还遭了贼人暗算。幸而福大命大,次日醒来时,已被别的虎贲卫、抬回了洛滨坊的一间大宅。
    这大宅便是虎贲卫的落脚地,东临太微宫、西对神都苑、北望紫微城、南接教义坊,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既能随时听候太微宫差遣,又方便每晚跃出坊门、潜入神都苑中寻剑。
    今日偶然听到酒肆伙计过来报讯,说有狂徒在酒肆里行凶,便主动请缨、要帮洪太祝摆平这桩小事。这番举动,本就存了“将功补过”的心思。却不料,这滋事之人、竟也颇有来头!
    俗话说“混公门、有良策,多栽花、少栽刺”,朱兑酉书读得不多、心眼却比常人要多。
    见识了田华的飞扬跋扈,又听了许多小民的议论,便知这田华、必是货真价实的驸马都尉。
    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了定计。朱兑酉翻身下马、几步赶到田华身前,堆起一个笑脸道:“田都尉今日来此,必有缘由!方才一番误会,还请大人海涵!”
    驸马田华见这小将口气软了,反而气焰更炽:“哼!误会?你放跑了本都尉要抓的人!这特么也算是误会?!”
    朱兑酉面色不改、只是抱拳笑道:“已着人去追了!只是不知、武侯大人何故要找那天竺舞伎的麻烦?又为何在酒肆中打了起来?”
    田华见未能镇住此人、反被他借机盘问,不禁色厉内荏道:“我、我……本都尉欣赏那天竺舞伎的一身舞艺,想邀至魏州、叫我爹爹也大饱一回眼福……如此孝心 ,怎么是找麻烦?那天竺舞伎不肯便罢,竟出言不逊、辱及我家人……我身边的‘魏州八雄 ’一时气愤不过,便掀了桌子……”
    “颠倒是非!厚颜无耻!”方才还呻吟不休的酒肆掌柜刘白堕,忽然生龙活虎地跳起来,指着田华鼻子道,“明明是你觊觎小蛮姑娘美色,想要对她用强!奈何手下之人、武艺不精,反被她打伤打残。驸马又怎样?便是公主殿下来了,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血口喷人!本都尉对永乐公主一向钦敬有加,怎会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举!明明是你这掌柜从旁挑唆,才令那贱婢妄自尊大、出手伤人!这事出在你酒肆中,若不能给我个交代,今日便拆了你这酒肆!”田华未曾料想,这酒肆掌柜竟如此头铁,方才挨了打、却还敢跳出来与他硬刚。
    朱兑酉故作犹疑道:“田都尉,刘掌柜说的、似乎与你说的不大一样啊!我等只是太微宫的宿卫、不能断明是非,要不咱们去一趟武侯铺,找个武侯大人断一断这桩公案?”
    田华见这小将要叫武侯铺来处理,惟恐事情闹大,圣人收回赐婚成命、再降罪于他,心虚道:“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公门!那个叫小蛮的天竺舞伎,既然还有同伙在旁策应,必然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人。江湖事、江湖了!我魏博镇的豪侠,便依江湖规矩,叫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虽然依旧是撂狠话,但朱兑酉已听出了田华的弦外之音,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反而印证了刘掌柜所言非虚,是田华一干人寻衅在前,才惹出这样一桩当街斗殴的公案来。
    朱兑酉略一沉吟,便向刘掌柜递了个颜色。刘掌柜心领神会,怒声道:“那小蛮姑娘又不是我酒肆中人,不过偶尔来卖艺糊口罢了。你若喜欢,自己找去便可!何故要摔坏我的碗碟、桌案?还把今日的酒客全吓跑了!这折损的买卖、却又怎么说?”
    朱兑酉这才信服地点点头,又把目光看向田华:“田驸马,刘掌柜是安分守己的商户。这碗碟、桌案倒是值不了几个银钱,可是吓跑的酒客、折损的买卖,每日都不是个小数目……你看是不是拿出些诚意来,好叫刘掌柜向上面交差?”
    田华听罢,勃然大怒,立刻叫嚣道:“你、你们这是讹诈!我堂堂驸马都尉,怎会受你要挟?!林解元!还不动手?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捆起来,我倒要看看,太微宫能把我……”
    不待田华说完,林解元已是面色微变,几步上前、打断了田华的怒吼,附耳说道:“都尉大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看……是不是先扔些银子、好暂避锋芒?”
    田华这才发现,朱兑酉身后的虎贲卫已悉数下马,拔出了腰间横刀,正面色阴沉地围拢上来。不禁面色煞白,半晌蹦不出一个屁来。
    林解元早已估测了两边武力对比:纵然自己一个能抵挡四五个兵募,但阮菁菁受伤较重、其他四人勉强能护住驸马田华。此刻面对朱兑酉等近二十个兵募,实在毫无胜算。
    再看了看田华吓呆了的表情,只好苦笑一声、走上前道:“这位军爷,既然有些误会,我家小爷自然愿照价赔偿……请刘掌柜开个价吧!”
    “二百两银子!”刘掌柜怒意全消,笑眯眯道。
    “啊这……有些过分了吧!”林解元脸色阴沉如水。
    “你怎么不去抢?!二百两,包下你这酒肆都够了!”田华狂怒咆哮道。
    “二百五十两吧!凑个吉数!”朱兑酉摩挲着制式横刀,悠悠然道。
    “你们……很好!银、子、我、们、出!敢问军爷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来日必涌泉相报!”林解元已是咬牙切齿。然而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脱身要紧!其他事情只能来日再说。
    朱兑酉依旧堆起一个笑脸,抱拳道:“末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朱兑酉是也!林大侠他日有暇、想要切磋武技,末将便在太微宫恭候大驾。”
    林解元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五块黄澄澄的金饼,交到刘掌柜手上。
    刘掌柜欣然接下,随手拿起一块咬了咬,不禁喜笑颜开。这些金饼每块都是五两,合计二十五两黄金,兑换成银子,便是二百五十两。
    刘掌柜得了赔偿,亦拱手笑道:“小民姓刘、名白堕,田驸马、林大侠他日有暇,再来舍下喝酒。咱们酒肆特产的鹤殇酒,保管叫你流连忘返!今日还要收拾残局,恕不远送。”
    田华冷哼一声、蹒跚起身,在林解元的搀扶下,径直出了酒肆,往北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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