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重,露似真珠,月如长弓。微寒的秋风掠起,在翠云峰上、早已盘桓过千年。这一晚,却要与邙山、洛水一道,见证这前所未有的“翠云丹会”。
    上清观外,一方可容百人的开阔露台,架起在翠云峰上。台上秋气畅然、人影端正,鲁雍真人唐拓、吴天师、长源真人等道门贵宾、耆宿位列上首,依尊卑而坐。各道观观主、监院,则按长幼亲疏不同,各自围着几案坐下。
    几案上有茶具、果品、茶点等物,供台上道友自行取用。不时有上清观道士提来烹好的茶汤,为台上的道士宾客逐一添上。
    公孙真人一袭玄青双色道袍,站在露台下首,面向众人,朗声道:“岁次戊申,时维秋暮。翠云峰外夕沉,共襄盛举;上清观前晚照,齐论丹道。松柏如盖兮,苍黄成云;宾朋列阵兮,俯仰诵经……今荣邀京中名道鲁雍真人、吴正节天师、长源真人,并安国、通玄、圣真、福唐、开元、凌空、延唐、升仙等各观道友,沐风披露,同聚在此!同赏邙山晚景,畅言丹道之趣……”
    公孙真人作为东道主,一番慷慨陈词过后,便拉开了这“翠云丹会”的序幕。
    鲁雍真人唐拓率先站了起来,淡笑中看向众人:“若论修道颖悟,小道却是后生晚辈,今以虚名,愧居中位。此时与诸位道友共聚翠云峰顶,俯瞰山峦暮色,不禁心有触动。特抛砖引玉,赠诗一首:
    灵秀翠云峰,天然造化功。
    玄台丹鼎在,不见青牛踪。”
    台上众道友听罢,皆赞不绝口。更有道友遮住嘴巴、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这位鲁雍真人的真实身份。
    长源真人待一众道友称赞之声转低,也站起身来笑道:“在下这几年耽于俗务、疏于文辞。今日见鲁雍真人珠玉在前,心中却也技痒难耐,便斗胆附庸风雅、酬和一首:
    老子西出函谷关,煌煌著述五千言。
    骑牛只向胡蛮去,翠云峰上留仙丹。”
    台上一众道友见长源真人诗文平平、却勇气可嘉,谈笑夸饰之余,也都纷纷站起,或诗或文,又酬和了几首。
    坐在露台之外的几名上清观道士,便借着罩灯的光亮,执笔铺笺,将这些诗文细细记下。
    一番热闹的诗文开场后,“翠云丹会”渐入正题。长源真人笑着向吴天师点了点头,这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便站起身来,声音浑厚如钟:
    “自道尊老子立言,为我道门定下纲本,迄今已是一千三百余年。中历南华真人、玄微真人、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庚桑子、淮南子、张天师、抱朴子、云牙子、陶弘景、孙思邈、袁天罡、李淳风等百多先贤,以至于有今日之气象。然而修道之法,却如抽枝展叶、渐生不同。统而论之,俱称为丹道。”
    长源真人见台上一众道友均屏气凝神、专心聆听,便故意发问道:“吴天师所言在理。那么何为丹道?”
    吴天师会意笑道:“长源道友倒有些心急!”众人皆笑,他接着道,“丹道又分外丹、内丹两途:
    外丹者,汲汲于炉火、孜孜于鼎镬,以金石草木、乃至生灵骨血为料,炼作丹药,服食后登仙长生。
    内丹则不然,以凡胎为炉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道归无极,以至不死长生之境。”
    圣真观观主毛庆元忽道:“若如吴天师所言,在座道友中,倒是修外丹者居多了。只是吞丹而登仙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通玄观观主曲炳玉接过话头道:“毛观主所说,岂不是废话!若我登仙了,还来这里干嘛?仙人下凡么!”众人听了,轰然大笑。
    毛庆元也不生气、随着众人笑道:“那么敢问吴天师,于外丹之道,可有高见?或是炼丹的一些妙法心得,也可赐告在座道友!”
    吴天师笑道:“老道这把年纪,一向浸淫内丹之道,外丹之道却知之甚少。不过对于内、外丹道的比较,却得了一些粗浅之见,言而总之,便是“七远”和“七近”。或可供诸位道友品评!”
    台上众道友皆道:“愿闻其详!”
    吴天师微笑中,却已露出几分认真来:“内丹之道,固本培元;外丹之道,舍本逐末。所谓‘七远’者:遗形取性,仙必有根,存亡一体,取悦声色,晚修无补,金丹延龄,身心不一。”
    “所谓‘七近’者:专心玄道,至真无为。希高敦古,克意尚行。尘界自修,精专不二。崇尚方外,摄生为务。保国取胜,静以安身。痛改前非,重视晚节。忠孝贞亷,不修自得。”
    升仙观观主师育成神色严肃:“吴天师,照您所言,外丹之道便是一无是处?贫道倒觉得,内丹之道固然有几分道理、却虚无缥缈,修行方法上也是各行其是,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纲目。反而不如外丹之道‘吞丹成仙’来的直接。”其他道友听罢,多点头称是。
    吴天师虽遭质疑,却面色如常:“外丹之道自然有用,或在内丹之道大成时,可以作为辅助。我所推崇内丹之道,却也不是无根浮萍,在座有修行内丹之道的,大概也都可以感觉到,若行功入深,后天之气其实已经在巩固肉身了。”
    有的道友听完,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吴天师又道:“至于内丹之道如何修行,今日丹会,却有更胜老道的人,可以为大家梳理一些。”
    这时,公孙真人又从座位上起来,站到了下首。他目光微凝、神情逸然:“我辈修道,所为者何?”
    露台上众道友听他说话,却都是一惊。心中虽已冒出各式各样的答案,却都仿佛心照不宣、没有盲目开口应答。
    公孙真人看了看场上众道友,缓缓说道:“为躲灾避祸?为山中逍遥?还是为长生不死?贫道觉得,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便是生灵要挣脱这一身躯壳所限,将‘精、气、神’不断修炼精进,突破红尘桎梏,神游天外。这便是终极目的,更是唯一之途!”
    “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修道者而言:一为混沌,对应道种;二为阴阳,对应雌雄;三为精、气、神,对应下、中、上三处丹田;万物为眼中所见、目之所及的生机之物,对应生灵。凡生灵者,皆可修道;而人为众灵之长,修道则最为迅速。”
    “至于道门修行之法,贫道白首穷经,归出六个阶段:一为筑基,二为炼精化气,三为炼气化神,四为炼神还虚,五为炼虚合道,六为道归无极。要之,不离‘精、气、神’三宝,而气为中核。也就是说,修道必从‘练气养气’开始,以‘坐圆守静’辅之。‘练气养气’共五步成法: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坐圆守静’共四层境界:定心,守一,存思,坐忘。”
    “这其中易数,贫道曾反复推演过:‘练气养气’五步成法,融蕴五行;‘坐圆守静’四层境界,对应四时。两者相加,其数为九,进阶之数为六。而九、六之数,正合阴阳。因此我道门修行,便是以六驱九、炼三还二、合二为一、持一归道,是逆天而行的一条艰深之途,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抵达。”
    “再说‘精、气、神’三宝。精,即肉体凡胎,与先天之气交感,成先天精元,分雌雄两性。生为雄,则曰先天阳元;生为雌,则曰先天阴元。气,道书写作‘炁’,有先天之气、后天之气之分。先天之气,封藏于眉关‘天心穴’内,非后天之气不能引动;后天之气,既呼吸之气,呼接天根、吸接地根,绵绵若存,最终归于先天。神,三魂七魄聚为神,精、气可加固之,亦可损毁之。故此,睡眠聚精、呼吸养气、意念炼神。”
    “然而‘精、气、神’三者虽分,却贴合一处,存则具存,亡则具亡。精为气母、又为神舍,却不能自生。精一诞世、便自动损耗,需摄食外物作为补充。因此种种生灵之间,才会相残相食,以互补精元。若精元不能及时补充,便如冰块置于烈阳之下,终会渐渐消融。一旦精自消亡,气便散去,神亦无所居,肉体凡胎便会迅速腐朽、归为尘土。”
    安国观观主柯慎行点了点头:“公孙真人所言,确也能自圆其说。我辈修道之人,想明白其中关窍、便也不难,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琐碎。只是依你所言,若新入观的道童,便如何‘练气养气’?如何‘坐圆守静’?六个阶段如修炼有成,特征又是什么?”
    长源真人笑道:“道友发问,皆指在了关键之处,我便代公孙道兄回答!
    ‘练气养气’之法,无非呼吸吐纳,姿势可坐、可立、可卧。先呼一口废气,如剥茧抽丝、渐渐而尽;再吸一口清气,如环手缠丝、缓缓而足。气足便停,不吸不呼,心中默诵经文或数字。待觉气闷,便张口将废弃呼出,仍如抽丝……如此勤练日久,后天之气便会自生,积少成多,便可渐成气候。”
    “至于‘坐圆守静’之法,各观却都大同小异。我以为,要与练气之法同步进行、相辅相成。具体而言,便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意生感、感而悟、悟得智、智御形、形载气!如此几遍,便可入‘定心’之境。然后再与练气之法融为一处。无论‘坐圆守静’四层境界、还是‘练气养气’五步成法,每层境界之间、每步成法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是前后交叠、回环往复。”
    “筑基阶段,后天之气将贯通任督二脉、出现“小周天循环”,积蓄足量后天之气,凡胎渐能辟谷。
    炼精化气阶段,凡胎为药炉,后天之气为炉火,采一道先天精元炼为丹母,开始封炉、炼药、止火,融炼成丹。
    炼气化神阶段,先天之气破出,与后天之气交缠合一,出现“大周天循环”,凡胎全为先天精元之气,滋养成丹,化为圣胎。
    炼神还虚阶段,圣胎长成元神,体内更无杂气,元神可自天门出,离体成仙,隐显莫测,变化无穷。”
    “至于后面的‘炼虚合道’‘道归无极’两个阶段,几乎无典籍可考,只有一卷古竹简上记载过。六个阶段便是六道大关,每一关又可按修炼程度分为‘入门、初成、小成、大成、登顶、圆满’六等。六六三十六,正合天罡之数。前四个阶段、每到大成之时,凡胎便要经历一次‘伐毛洗髓’。”
    “我师傅罗浮真人曾说过,炼神还虚阶段修炼至圆满,便要面临雷罚。若扛得过,便可一步登仙,上九霄、入仙籍;若扛不过,身死道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公孙真人、长源真人陆续阐述完毕后,台上一众道士鸦雀无声。过得许久,鲁雍真人清了清嗓子,才打破这尴尬的寂静:“若两位道友所言无误,那我只能算是筑基阶段入门了。”说完,轻松一笑。
    延唐观观主邓仁杰沮丧道:“我十多岁入道,如今年过花甲,却刚贯通任督二脉不久,小周天循环尚且生涩非常,勉强算是筑基阶段大成。看来以后要常来上清观这边走动了。”
    公孙真人拱手笑道:“道友客气了,贫道欢迎之至!”
    开元观观主段安平苦笑道:“我那早几年驾鹤西去的师傅,只是热衷外丹之道,于内丹修行却着实粗浅,教到我们手上的、便更少了。方才听吴天师说,外丹之道还有些用处。我也五十多岁的人,只会些炼丹念经的事情,不如一条道路走到黑,请吴天师给咱点拨点拨!”
    吴天师此刻心中也正暗暗感慨:自己三十岁上,才由外丹转向内丹之道。或许是错过了最佳的筑基之期,如今年近百岁之龄,却也刚刚达到炼气化神初成的境地!虽足以自傲,但在有生之年,已经没有登仙的可能了。
    这时又听到有道友发问,吴天师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淡淡笑道:“这位道友既然执意要问,我便妄言几句。我道门外丹之道,其实源于阴阳家和方士。汉朝淮南子一时兴起,召集天下著名方士探讨长生之道、方才试着开炉炼丹。到汉末张天师创五斗米道,外丹之道便慢慢传开,至魏晋时终于狂热。”
    福唐观观主黄临泉也有些意兴阑珊:“老人家!这些咱们都清楚的。不妨言归正传,只说说外丹之道便可。”
    吴天师笑道:“年纪大了,是有些啰嗦。其实外丹之道,本是先秦巫医治病的法子。丹药、丹药,当以丹为形、药为本。是药皆有毒性,若药不对症,于身体尚且有损无益。而外丹之道又如何炼丹?金银铜铁、玉石水银,百无禁忌地放进去,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所以,大凡是吃颗金丹就一步登仙的说法,多半都荒诞不经。”
    凌空观观主伍玺拱手道:“吴天师,我们观中却是不同,内丹、外丹均有修习。对于偏重一面的看法,我便都不认同。只是千余年来,就没有一条兼收并蓄的修道之途吗?”
    吴天师抚了抚颌下白须:“这位道友所言不错,外丹之道也并非全无用处。若以内丹之道,修习至炼神还虚大成,元神已可离体、凡胎也经过伐毛洗髓。这时世间道人炼的一些金丹,大可以拿来嚼着吃。不仅不会被毒死,反而对扛住雷罚有好处。”
    段安平、伍玺听罢,皆是一脸苦闷。黄临泉想了想道:“公孙真人,今夜这么多道友,都是乘兴而来,想要在这‘翠云丹会’上,找出一条精进修行之途。却被你们几位前辈几番慷慨陈词,把路全堵死了。唉!以前是眼前模糊,看不清更远的路途。这回眼前倒是清楚了,看到的却是万丈深渊……”
    公孙真人点着头、淡淡笑道:“我道门传承已千余载!从来没有一种法子,能叫人人得道成仙。但一代一代道门前辈不断求索,替我们填平了多少陷阱、扫清了多少弯路?哪一代修道之人,都是踩着上一代的身体往前走的。今日有幸邀得诸位,是想告诉大家,即便我们这代做不到,但我们的弟子、弟子的弟子们,总会冒出来一些惊才绝艳之辈。只要我们不断匡正修道之途,让他们可以更好地走下去,这些道门后人,便能达到我们都到不了的高度!”
    台上众道友人听罢,无不心潮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坐在上首的鲁雍道人,才第一个站起来,向站在下首的公孙真人拱手拜下。台上其他道友见到这一幕,便也纷纷起身,向着公孙真人拱手深深拜下……
    新月如钩,长天寂寂。城池如兽,灯火寥寥。公孙真人转过身去,望向黢黑的夜景,眼角微湿。有些模糊的枝叶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道舞剑少年的身影,挥斩迅疾,剑意凛凛……
    那是道门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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