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路鸣都呆呆地坐在书桌前,脑子里混沌一片,傻傻看着桌上洁白的纸张。他知道自己又在犯情绪化的老毛病了,年龄虽然不大,毛病却不小,一旦情绪低落,就得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其实,袁明珠和那些丫环走得更近,感情更好,但在听到不幸的消息之后,悲伤了一会儿就平静了。此刻她穿梭于各个房间,向内宅的丫环嘘寒问暖,随手送给她们一些小礼物,引得她们一个个喜笑颜开。
    袁明珠的亲和力是路鸣无法相比的,她嘻嘻哈哈的,在别人不知不觉中打探着消息,丝毫不露痕迹。
    晚饭的时候,管家来叫路鸣了,说是老爷请他单独吃饭。天色已经晚了,出了屋子才发现,雨下的还不小,一个年轻的仆人撑着伞在外面候着。每间屋子的屋檐下面都挂着一盏灯笼,照着清亮的石板路面,仿佛置身于幽静的山野。
    管家引领路鸣来到盛有德的书房,餐桌已经摆好了,不过只有两把椅子,盛有德已经坐在那里。他知道盛有德有胃病,吃的东西偏软,虽然一向是单独进餐,但从不回避别人,今天安排在书房吃饭,自然就与其他人隔开了。
    路鸣礼节性的欠了欠身体,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盛有德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会儿仆人们把酒和饭菜端了上来,两人默默地吃喝着,路鸣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当客人,跟平时一样吃喝着。
    这是典型的中西混搭建筑,宽敞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壁炉里炉火熊熊,仿佛春天一样温暖,可是路鸣还是感觉到有些冷,那是内心深处的寒冷,不是炉火所能驱走的。
    “你还年轻,以前的路走的太顺了。”盛有德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路鸣抬起头,不明白盛有德的话中之意。
    “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要回国,待在美国不好吗?如果嫌美国不够好,那就去英国、法国,意大利也行啊。”盛有德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个……”路鸣一下子也想不好怎么说了。
    美国是好,英国也不错,法国巴黎作为世界文化之都当然也好,意大利的人文风情也很特别。在国外的五年时间里,他利用假期陆续游历过不少城市,也动过在某个地方定居的心思,可是最后还是回国了,因为在那些地方他找不到家的感觉。
    人的心一旦大了,就再难变小。回国后他在老家湖州做了短暂逗留,便起身到了上海,在繁杂混乱畸形繁荣的上海滩,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奋斗方向,想为这个社会的安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盛有德盯着路鸣的眼睛,等着他回答问题。
    “国外的生活条件是比国内好,可是那里不是家,人总像是浮在那里。”路鸣简单回答道。
    “嗯,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盛有德低下头开始吃东西,不说话了。
    路鸣愣神了一会,不明白盛有德为何此时问他这个问题。
    他回国后盛有德从没问过他留学的情况,更多的是问他家乡的情况,还有在上海的情况,好像他从未留学过一样。今天却一反常态,跟他讨论起人生目标来了。
    “恋家的人起码有一点是好的,不会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根啊。”盛有德感叹道。
    路鸣哑然失笑。他这算恋家吗?真要守住自己的根,他应该待在湖州老家,听妈妈的话,早早娶妻,生一大堆孩子,守着祖上的家业,扮演好由路家大少爷慢慢转变为路老爷的角色。
    可是他不想那样活着,那样的生活也不是他喜欢的,他就喜欢待在上海滩,优哉游哉地一个人生活,在无人打扰的侦探社里凭空想象着未来的中国平克顿侦探社的盛况。
    他回国求得的不过是心安,心安之处就是家乡。
    他知道,在家乡人眼里他就是个惯坏了的孩子,出国后又染上一堆洋人的臭毛病,这也不成,那也不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又能干嘛。他选了一个家乡人闻所未闻的职业:侦探。这个职业完全是舶来品,能养得活自己吗?路鸣自己也不知道。
    盛有德邀请他加入公司,许以每月两万元大洋的巨额薪水,显然是对他寄予了厚望。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管理人才,做不了占盛有德的助手,与其一年半载之后灰溜溜的退出,不如一开始就不踏入。
    两人都明白今天吃饭不是重点,只是个形式,简单吃了一些,盛有德就让仆人撤下杯盘,端上茶来,挥挥手让仆人退了出去。
    “我今天找你来是要跟你谈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我可以信任你吧?”盛有德再次盯着路鸣的眼睛。
    “盛伯伯,小侄虽然百无是处,但还是值得信任的。”路鸣笑道。
    “胡说,你若真的百无是处,一个庸人,我找你来做什么?我现在说的是有关盛家未来的命运,不许跟我说笑。”盛有德脸色略带严峻。
    “啊,这事……您老找别人吧,我真的不行。”路鸣急忙摇头摆手。
    他不知道“盛家未来的命运”指的是什么,但一定非同小可,不是简单的事情。盛慕仪失踪已经让他倍感压力,但他必须面对不能回避,尽管这个案子十分诡异,他也会迎难而上。至于盛家其他事情,那就不在他书中交待了。
    “唉,如果有别的可选之人,我也不会找你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啊。”盛有德愁眉不展。
    盛有德说的是句大实话,若说管理家财、经营业务,路鸣的确不是最佳人选,比他合适的人有许多,但是这些人在压力和威胁下能顶得住吗?能在压力甚至刺刀的威逼下不负所托吗?
    如果有这些附加条件,路鸣自然就是最佳人选了。
    路鸣如果知道盛有德对他的评价,一定会羞愧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他最怕的就是压力和负担了,他从家里逃婚出来,就是因为不想过早的背上家庭的负担,而不是躲避那个基本已成事实的婚姻。
    要说他不怕威胁,这一点倒是对了,任何威胁他都不怕,不然也不敢一个人去赴会,去跟青红帮吃讲茶,那可是纯粹的鸿门宴。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是想请你做盛家和盛家产业的守护人。”盛有德不想再绕弯子了,直接兜底。
    “什么守护人?”路鸣感觉自己没有听明白。
    “我再说一遍,请你做盛家和盛家产业的守护人,我付你高薪,但在必要时,你要用生命保护它!懂了吗!”盛有德话语铿锵有力。
    “盛伯伯,您是拿小侄开心的吧,谁不知道您在上海滩人脉深广,我一个初出茅庐小子,怎么承担得了如此的重任?”路鸣吓了一跳,连忙推辞,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人脉最关键的一点是信任,没有别人,就是你了!”盛有德以不容置辩的口吻道。
    “可是……可是盛家有老伯您啊,哪还需要什么守护人啊?”
    路鸣听得不明不白,盛有德在上海的地位就不说了,在中国的地位也相当于美国的福特、德国的克虏伯。从晚清到民国政府一直到现在,政府隔几年就变幻大王旗,各方政客军阀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盛有德的地位从未有过任何变化,如果硬要说什么变化,那就是比以前更加有钱了。
    路鸣想不通,这样牛的身分,不说威震上海滩,也是一呼百应,还用得着别人去守护?
    “我命不久矣,这一关我可能熬不过去了。”盛有德叹息道。
    “您遇到什么难关了?”这话一出口,路鸣吓了一跳,什么难关能让盛有德求助于他人?
    看着盛有德脸上密布的皱纹里埋藏的哀伤,路鸣心里忽然一痛。外人只看到盛家的无限风光,可是在这无限风光下又隐藏着多少苦难和悲伤。
    “贤侄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我也不瞒你,有人开始向盛家下黑手了,这回能不能挺过去,我心里没底。”盛有德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太大的变化。
    “什么人敢向您下黑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路鸣简竖起了眉毛。
    “没什么不可能的,等你活到我这岁数就懂了,这世上没有不可能这个词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盛有德说出这话,反而坦然了。
    “这是个什么魔?想不到上海滩居然存在这样的势力。”路鸣感到一丝阴森森的寒气略过身体。
    以盛有德在上海滩的人脉还有财力,想要对他下黑手的,肯定不是本地的势力。究竟是哪一方势力?外国洋行还是外国财团?
    想来想去,只有外国那些财团具有这个能力,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外国财团虽然财力雄厚,在政府高层也有人脉,可这里是上海滩,盛有德表面上没有黄金荣、杜月笙名头那么大,但他是上海滩名副其实的首富。
    可以这么说,上海本地势力无论是官方的,商业圈的还是几大帮会,没有哪个有实力跟盛有德掰腕子。
    “你别问了,将来会知道的,今天我只要你答应我的约请,守护好盛家和盛家的产业!”盛有德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
    路鸣没再刨根问底,他本能地对盛家与各大帮会的瓜葛有种抵触心理,他在上海待了半年时间,却很少到留园来,就是不想介入盛家的事务。
    这个晚上,话说到这个份上,路鸣心里明白了,盛有德交给他的事不亚于壁炉里烧得发红的木炭,他不接恐怕是不行了,但他接得住吗?反正接得住要接,接不住也要接了。
    “你也不用这么担心,这么说吧,我跟你做个约定,五年后如果我还活在世上,那就说明盛家度过了这一关,你也就没有任何事了。如果这一关我过不去,慕仪又没能找回来,或者说……”
    “不会的,盛伯伯,不会有事,我一定要把慕仪找回来,交到您手上。”路鸣语气坚定,对于这一点他丝毫不含糊。
    “我是说万一,如果慕仪也真回不来了,那么你就得承担保住我盛家还有盛家产业,至于怎么保住,我会在遗嘱里做出详细安排,你照做就行。”
    “您已经立了遗嘱了?”路鸣惊讶道。
    “嗯,慕仪出事不过是他们的第一步棋,后面还会有大事发生,为了防止意外,我立下了遗嘱。你不用管我交给哪个律师事务所的哪个律师手上,真的到了那一天,会有律师找到你,把我的遗嘱交给你,到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是还有棣兄弟呢?他才是盛家的继承人啊?”路鸣道。
    盛有德喟叹一声:“傻孩子,如果我和慕仪都出事了,小棣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吗?”
    路鸣明白了,忽然想到那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真有非常势力对盛家下手,盛棣肯定无法幸免。
    “在这五年内,我会一次性支付你十万美元,如果五年后没事,你就白得十万美元,如果我没能挺过去,你就得准备为这十万美元豁出命来,你干不干?”
    “我能说不干吗?”路鸣长长舒了口气道。
    “不能!”盛有德截然道。
    “那还说什么啊,不过报酬什么的就免了吧,真要有您说的那一天,我会按照您交代的去做,豁出命去也要做!”路鸣站了起来。
    “很好,不过报酬还是要给的,咱们两家的交情归交情,但这是一笔生意,也算是我投下的一笔保险,你必须得收下。”盛有德摆了摆手,示意路鸣坐下来。
    路鸣点头,复又坐下。
    他知道盛有德一向强势,做出的决定无人能改,但是他心里依然充满了疑问,他到底承担的是怎样的使命,豁出命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办成事情是另一回事。
    路鸣原以为盛有德要跟他谈的是盛慕仪失踪的事,但是至始至终盛有德都没说一个字。
    两人谈过正事,又开始闲聊起来,谈的不是上海滩,而是欧洲的形势,在盛有德看来,欧战过几年还会再次爆发,恢复了元气的德国不会甘心束缚于凡尔赛条约,一定会挣开枷锁,欧洲将会四分五裂。
    路鸣大致熟悉当下的世界局势,但他对国际事务不感兴趣,只是陪着盛有德闲聊。两人一直聊到深夜。
    最近几日盛有德劳累加上精神紧绷,有点扛不住了,说着说着就打起了瞌睡。
    路鸣慢慢退出房间,让仆人们把老爷扶到床上就寝。屋外仍然淅淅沥沥,竟然下了一夜的小雨,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路鸣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盘旋着盛有德跟他交谈的细节,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谈了一个晚上,盛有德谈到欧洲、谈到美国,就是没谈到亚洲。
    可是亚洲尤其是日本才是中国要面临的重要问题,盛有德为何只字不提?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他有难言之隐?
    他不谈论日本不是不想,而是有什么忌讳?
    他摇摇头不去想这些了,陪着老人谈了一个晚上,他并不困却感觉累了,心里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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