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圣劳伦斯医院岿然不动,水滴从玻璃窗上流淌下来,融化了窗外的世界。
    “您服过役?”
    罗温裁开了他的罩衫,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老流浪汉胳膊上的伤痕。
    乞丐靠在椅子上的腰板略微伸直:
    “是的,在东边的新大陆。那可称不上是一段美好的经历。”
    在伏卢尼治世末期,仅存的精灵舰队离开银雾市(当时还叫远望港)远航向了东方,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六百多年后,一名探险家才侥幸穿越过风暴密布的大洋,找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一座全新的大陆,“阿卡迪亚”。
    那是一切传说与悲剧的开始,剑与火枪、黄金七城、黑色的方舟,还有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屠杀。
    “我明白。你在哪个团服役?”
    “莱芮亚第三远征军,第四步兵师第一步兵团先锋营线列步兵,约瑟夫·达利下士。”
    他用能动的那只手行了个军礼。罗温却只是和他握了握手:
    “罗温·夏尔,以前当过猎兵。你们团长叫什么名字?”
    “柯吕嘶——”正要回答,罗温医生忽然猛地将他的手臂接了回去,老兵忍住疼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柯吕思·哈肯。”
    “只是胳膊脱臼,已经帮你复位好了,今后要格外注意保护这条胳膊。”
    “谢谢,医生。可我没有钱……”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肝脏情况,你不能再继续饮酒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这是个痛苦的世界,而酒精,”他难过地撇了撇鸟窝般的胡须,“酒精是我们这种人唯一能买到的止痛药。”
    “……我又老又笨,除了开枪外没有任何本事,就连樵渔帮都不愿意收留我这个年纪的人。”
    “您最好还是不要在公开场合提及那个帮派。”罗温善意地提醒道。
    “……我认识一位做菠萝生意的人,他开的温室种植园需要一位看门人。我的休息室里刚好还有几套备用的衣服,您拿上我的推荐信,再换一身行头,肯定能拿到工作的。”
    “太晚了,罗温老兄,太晚了……”
    “……战争毁了我们,莱芮亚和皇帝也背叛了我们。”
    老兵痛苦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取出那枚破旧的勋章。最后一次凝望,他在发抖,不知是寒冷或酒精的作用,勋章落在了地上。
    “假如功过能够相抵,那圣灵将会判我无罪。”
    说完这句话,老乞丐仿佛轻松了许多,就像卸下木桶的码头工人。破烂的臭皮鞋碾过勋章,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无论是罗温,或是在角落里旁观的艾德,都没有开口阻拦——这名老兵已经将仅有的一切留在了这里。
    “他的医疗费由我来出吧。”
    艾德提议道,毕竟是自己找来的烂摊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收拾干净。
    虽然他手上的钱不多,这个月的工资也透支了,但手里还有四枚无面铁币。除去准备留着升级守秘人程式用的一枚外,剩下三枚都可以变作现金,所以此时的艾德并不算太过拮据。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罗温摆了摆手,示意艾德不要再提费用的事情。他缓步上前,轻轻拾起地上的勋章,掏出手帕擦干上面的污垢。
    “一枚小小的勋章,竟然可以换来一个人的一生……”
    摊开掌心,医生望着手中的勋章,雨水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地流淌,犹如一张哭泣的面孔。
    ……
    出了医院,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艾德随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要了圆面包、半份猪肝、炸土豆条和小块咸鱼,以及一大杯热咖啡。
    总共花了一个先令。他在大理石台面的桌上迅速解决了午餐,这顿饭倒不算清淡,却总有些食不知味,饭后也只能回想起咖啡很烫。
    雨中的绿教堂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藤蔓清香,绿色变得阴森萎靡,就连七神的塑像也积满了阴霾。
    艾德来到了绿教堂,今天是礼拜日,狄伦神父正在礼堂前口沫横飞地宣信祷告,乍一看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老修女一言不发地将他引到了一处无人座位前,微微颌首示意他坐下。古朴的木制座位伤痕累累,仿佛人造的年轮。
    艾德只好坐下,双手合十,低头瞑目佯装祈祷。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大摇大摆地走上去,然后对狄伦说:“这是你哥托我带给你的嫖资。”?
    那他和狄伦肯定会被信徒一起打包,顺着常青藤桥扔下去。
    还是等礼拜结束再单独找狄伦谈吧……
    幸运的是,作为东区墓地附属的一家小教堂,绿教堂奉行“一切从简”的原则:
    没有奏乐,没有唱诗班,就连重中之重的奉献募捐也只是老修女捧着盒子在过道往返走了一圈,并未有所规劝。
    礼拜很快结束了,信徒们纷纷开始退场,只有少数虔信者还在低头祈祷或忏悔。
    有些意外的是,罗温医生竟然也在这里,此刻他正瞑目颔首,不知在默念什么。
    中央区有很多规格大得多的教堂,他为什么要专程来这里?
    更何况,这里的神父靠不靠谱,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清楚吗?
    狄伦走到他跟前,轻声寒暄道:
    “你可有段时间没来了。”说着他环顾四周,勾勾手示意艾德过来,“坤图先生怎么样了?”
    “算是保住半条命吧,我也做不了更多了。”罗温没有睁开眼,声音有些低沉。
    “狄伦,你说,一个人的善与恶能否相抵呢?”
    就在艾德趁机坐过来的时候,罗温轻轻问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律师肯定不这么认为。”狄伦低头蹭了蹭指甲,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至于神学家——你肯定找错人了。悄悄说一句,我其实是个无神论者。”
    无神论的神父?!
    刚坐过来的艾德差点被气得笑出声。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要不是伯纳德那个傻屌不肯好好继承家业,还他妈想把破事甩给我,我才不会去考神学院。”
    狄伦小声抱怨道。
    “……我要是不跑路,恐怕现在你就得叫我伊顿议员了。”
    “伊顿先生干了什么?”
    这话倒是挑起了艾德的好奇心。难道伊顿先生这般稳重的人,年轻时候也有过不正经的一面?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妞儿……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他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对罗温说道:
    “总之,老伙计,你必须想办法从罂粟谷的事情里解脱出来。那不是你的过错,要怪就怪发号施令的军官,或者烂屁眼的皇帝。”
    罂粟谷?艾德偷偷把这个地名记载了心里,决定有空去图书馆查一查。
    “没错,罗温·夏尔中士,那不是你的过错。”
    一声庄严有力的呼唤打破了小教堂的寂静。
    眼前的男人须发已经斑白,像一头老去的雄狮,身板却像长枪一样笔直,胸前挂着纯金的向日葵勋章。
    “……而且我相信,在公允的圣灵面前,善与恶必然可以相抵。”
    艾德有些惊诧,狄伦则脸色惨白,而罗温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鞋底在木制地面踏出清脆的响声,庄重地立正行礼:
    “向您致敬,柯吕思·哈肯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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