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立在峡湖环抱之间,自玄岩长阶向上望去,道门的建筑与云空山颇像,一路重楼叠翠,连楹接汉,如云上坠下的仙人府邸,一侧山崖上赫然有龙飞凤绕的摩崖石刻,上书‘道观神妙’四字。
    这四个字是宫语亲自书写的,写的是草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禾第一次来到山崖下,看见如练的瀑布自石刻前飞泻而过时,也感慨良久,只可惜这字实在太过潦草,她认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还以为写的是首领很妙,心想不愧是师尊,真是骄傲自信啊。
    三天之前,小禾就已来到了道门。
    连日的暴雨帮她遮掩了行迹,躲过了司暮雪的追杀,她易了容貌,自黑虎岭一路逆行而来,畅通无阻,刚来道门时,暴雨恰好停了,彩虹凌天而过,似祥瑞之兆。
    不同于武林大会的盛况与司暮雪的千里追杀,雨后的道门无比宁静,甚至让小禾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已布置好了陷阱,等待她自投罗网。
    最初,她想过变成司暮雪的模样,君临道门,搅个天翻地覆,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选择先探查形势。
    道门规模很大,无论是仙师、弟子还是仆役都人数众多,小禾摇身一变,利用彩幻羽幻化成了村姑的模样,她绑了个土蓝色的头巾,挎着个竹篮子,凭借宫语雕赠给她的令牌,轻而易举地混入了道门之中。
    一转眼,她就在道门待了三天。
    道门远比她想象中风平浪静,道门门主虽在被天下追杀,但司暮雪始终没时间抽身管理道门,她只将那些境界高深的长老供奉囚禁起来,喂了软筋散,使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其余弟子则软禁起来,由七大门派来维持秩序。
    小禾试图寻找季洛阳的踪迹,却发现他不在道门,又缩头乌龟似地躲起来了。
    昨天傍晚,贺瑶琴回来了。
    她是司暮雪的大弟子,司暮雪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实际的掌舵人,但此刻,这位实力比七大门派掌门更强的少女精神颓丧无比,她在黑虎岭犯了大错,被师尊掌掴得双颊通红,血痕至今未消,白皙的面颊上尽是病态的艳丽。
    她回到了道门,但也只是回来了而已,她将自己关在房里,沉默寡言,更像是禁闭。
    小禾对贺瑶琴并不关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牢狱中,一些心狠手辣的狱卒会对被关押的道门供奉展开非人的凌辱与虐打,小禾知晓之后,就设法潜入地牢,用毒将这些狱卒陆续杀死,做出瘟疫暴毙的假象,再主动将道门供奉会诅咒之术的谣言散播出去,杀鸡儆猴,使其他恶卒不敢轻举妄动。
    她还在道门的不少地方弄出了诡异的动静,譬如清晨时古钟无人自响,正午时日晷之针无端歪斜,午夜时古井传来鬼哭般的声音,她还会穿上宫装,提着红灯笼沿着高高的院墙走过,将无意目睹的人吓得惨叫而逃,这些恐怖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法师做法,却都无济于事。
    这几天里,所有人都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笼罩在了道门上空,做法的法师撞了几次鬼后,也有些精神失常,草木皆兵,看一朵长相奇怪的云都觉得是妖邪显化,彻夜观察它的走向。
    这些不过是小禾浑水摸鱼的手段,她在道门打探情报之余,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去探望魔门的师兄师姐们。
    这也是当初林守溪交给她的任务之一。
    道门后方有大量的田地,哪怕时近深秋,魔门的师兄师姐们依旧穿着粗布衣裳,赤着脚,在田地里挥着锄头耕种。
    真气复苏之后,不少植被作物似也受天地灵气所影响,发生了异变,不少麦谷蔬菜都演变出了一年四季皆可生长的品种。
    “婵儿姑娘又来收菜了?”
    田垄上,不少人停下了手中的农具,望向走来的少女,招了招手。
    在这里,小禾化名为了婵儿,她给自己设计的身份是一个孤儿少女,小时候住在亲戚家,舅舅是个赌鬼,赌急眼后将她卖了还债,她几经辗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在十四岁时侥幸来到道门做活。
    最近田里一些菜熟了,她背着篓子来收,期间与他们闲聊,顺口讲了自己瞎编的身世,感动了不少人。
    小禾点点头,露出微笑。
    她穿着简单的布袄,背着大大的篮子,她伸出手,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土蓝色发巾,轻盈地跳到田垄上,来到了大家面前。
    林守溪入门之后,魔门再未招收弟子,更有大量弟子在之后的岁月里离开,道门攻上黑崖时,魔门已形同虚设,真正的弟子只有几十位了。
    如今他们都在这片田野间,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男子大都皮肤黝黑,女子也晒成了古铜似的颜色,唯有一位青衣女子皮肤白皙依旧,这位女子气质温婉,据说曾是林守溪的识字老师。
    “林守溪小时候的字是我教的,我教得很好,他学了一个月就识得千字了。”青衣女子常常说起这件事。
    “明明是小师弟天赋好……当时师父按天给你发钱,一个礼拜就可以教完的东西,硬生生被你拖了七天,你还好意思说?你分明是把小师弟当摇钱树了。”一旁的师兄拆穿道。
    “你懂什么,这么学学得扎实。”青衣女子辩驳说。
    这个月,林守溪还活着的消息也千里迢迢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他们与小师弟已两年多没有见面,十分想念,偶尔农活闲下来时,他们就会聚在一起,聊起他。
    每每这个时候,小禾都会津津有味地凑过去,听他们讲林守溪小时候犯过的蠢事,她默默记在心里,以后拿去嘲笑他。
    今日,小禾来到了田垄边,放下篮子,照例翻出了一些偷偷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吃。
    这些魔门弟子每日劳作辛苦,但伙食并不好,小禾每次来收菜,都会给师兄师姐们改善一下伙食。
    “婵儿姑娘,你这样也太危险了,若被他们发现了,是会被打断腿的吧。”一个师兄好心提醒道。
    “放心好了,近来道门在闹鬼,他们可没空管我。”小禾自信满满地说。
    “闹鬼?我怎么不知道?”师兄挠了挠头,困惑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看看我们住的什么破地方,这破地方,鬼都不来。”另一位师兄叹气道。
    他们白天在田里做农,晚上在农舍睡觉,吃穿住行简陋极了,日复一日,鬼来了恐怕都熬不住。
    可不知为何,小禾总觉得,这些师兄师姐们非但不颓丧,还很乐观,终日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哪怕抱怨也是以打趣的形式说的。有时候她都分不清他们是苦中作乐,还是真的乐在其中了。
    师门被灭,师弟生死未卜,自己也成了阶下囚,终日与农田为伴,小禾不知道他们的快乐源于何处,但明白为何林守溪这么想念他们了。
    他们的确都是很好的人。
    “我们少吃些没事,饿不死人,顶多饿死几只馋虫,婵儿姑娘可千万要当心自己的安危啊。”师兄认真地提醒。
    “嗯,放心好了,婵儿很机灵的。”小禾保证道。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小禾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起了有关林守溪的事。
    “听说你们的小师弟被道门门主抓去了哎?”小禾主动提起。
    “抓去就抓去吧,没死就好。”师兄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
    “听说他还认了道门门主当师祖?”小禾又说。
    “认了就认了吧,没死就好。”师姐也说。
    “你们不觉得他背叛了魔门吗?”小禾问。
    这是林守溪一直担忧的事,她是帮他问的。
    “这有什么,拜入道门门下恰恰说明了小师弟能屈能伸,不吝一时之荣辱而顾全大局之得失,我之前还怕小师弟太过倔强,因此丢去性命,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啊。”另一位师兄竖起大拇指。
    小禾听了,不免扯了扯嘴角,问:“你们……认真的?”
    “当然,要不是道门门主不给机会,我早就想转投道门门下了,好歹能顿顿吃肉。”师兄痛心疾首道。
    其余师兄师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小禾听得一愣一愣地,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魔门的宗门氛围真好啊。”
    小禾投喂完了吃的,就去收菜了,她动作娴熟地挑菜,放入和她人差不多高的大竹篮子里。
    另一边,师兄师姐们谈起林守溪,就打开了话匣子,聊着聊着竟谈起了小师弟的婚姻大事,小禾不由竖起耳朵,认真去听。
    “算下来小师弟也十八岁了,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啊。”
    “成亲?那慕师靖下落不明,小师弟去和谁成亲啊……我反正觉得,除了道门圣女之外,天下也没人配得上我们师弟了。”
    其余人听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唯有小禾一边挑菜,一边阴沉着脸。
    很快,也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我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圣菩萨,是个少女,还与师弟下过棋,也算般配。”
    小禾神色缓和了些。
    “圣菩萨?这一听就是个淡欲寡欢的佛门少女,她若与师弟在一起,如何能够振兴我合欢宗?”也有人反对。
    小禾侧过头去,默默记住了说话之人的容貌。
    “你们啊,眼光太低了……”另一位师兄也插上了嘴,意味深长道:“道门圣女虽不在了,但道门门主尚在啊!”
    “师兄,你的意思是……”
    “如今师弟与门主结了师徒,又被那天降女魔头追杀,四处逃亡,一路上同舟共济,生死相依,说不定就互生情愫,喜结连理了。”师兄认真地分析了一顿,感慨道:“师弟想出这种办法来征服道门,也算是忍辱负重,另辟蹊径啊。”
    其余人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纷纷竖起拇指,表示师兄高见。
    小禾听了,秀眉不由蹙紧,她随手抓着菜往篮子里塞,脑子想的却是其他事。
    是了,师尊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林守溪这登徒浪子不会又见色起意吧……小禾后知后觉,心想自己离开,不就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了吗?
    这该不会是林守溪故意的吧……
    小禾鼓着香腮,不免怀疑起来,连挑菜都无法专心了。
    师兄师姐们正聊着天,忽然,田垄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哽咽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说笑。
    “不好了,四师妹的病恶化了,她……她快撑不住了!”一个男弟子跑了过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其他人愣了愣,接着也都焦急起来。
    “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别说了,快去看看。”
    大家脸上的笑容已无影无踪,他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事,朝着一座农舍跑去。
    小禾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四师姐是个瘦弱的女子,她躺在干硬的木床上,盖着旧棉被,浑身虚汗直冒,忽冷忽热,她仰头望天,神色空洞,嘴唇干裂生纹,呼吸也越渐微弱。
    大家见了这幕,皆心急如焚,纷纷拿出钱,说要凑一凑,去请一个名医来给四师妹看病,四师妹却是摇头,说:“我这是祖传的病,治不好的,我爷爷是这么死的,我娘亲也是这么死的,我要去见他们了……得这种病,死的时候会很难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偷偷死掉。”
    众人听了,纷纷劝慰,几个懂些医理的弟子也连忙来到她身边,想为她疗伤,却发现她体内气丸逆转,真气乱窜,不仅无从下手,贸然治疗还会遭到反噬。
    眼看着这位四师妹皮肤生斑,眼球涣散,即将失去生机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我来试试。”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婵儿姑娘,你怎么来了……你试试,试什么试?”一位弟子惊讶地问。
    “试着帮她看病。”小禾回答。
    “婵儿姑娘,你可别胡闹了,你不是收菜的吗?还懂医理?”弟子一脸惊疑。
    “略懂。”小禾说:“有针么,给我取一枚来。”
    “你认真的?”
    “嗯,别拖沓了,再拖下去,你们的四师妹可就真没救了。”小禾说。
    弟子们也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给她找来了针,她用火烤了烤后,拈在手中,来到四师妹身边,为她把过脉后提起针,对着肩膀上的某个位置扎了下去。
    这是镇守传承带来的觉醒之一。
    说来也怪,镇守传承没能给她以实在的力量,却让她在佛道巫医等方面大有突破。
    随着细针的落下,弟子们也无比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之后的几十针少女扎得极快,素手翻飞,动作快到眼花缭乱,只见残影。
    “隔衣施针?好老练的手法……”
    “轩辕逆命,太乙神针,她……她究竟是谁?”
    “嘘,别惊扰了婵儿姑娘行医救人。”
    小禾收针之时,几十道白气在四师妹身上嘶嘶涌出,看着犹若灵魂出窍,可四师妹非但没死,且气色大好,呼吸都有力了许多,弟子们见状,一时都对小禾刮目相看,敬若神明,纷纷围到她身边,一边道谢,一边询问家学渊源。
    “我小时候学过些医术的,今日能治好她,也是侥幸居多。”
    小禾谦虚开口,心中却是得意而喜悦的,她松了口气,说:“我去收菜了。”
    弟子见状,纷纷为婵儿姑娘的大材小用而扼腕痛惜。
    四师妹也艰难起身,忙道:“姑,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四师妹一身素衣身无分文,也想不出感谢之语,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报答。
    旁边有弟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唯有让小师弟以身相许了。”
    闻言,其他弟子也纷纷附和,表示这位姑娘与小师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喜结连理简直人神共愤。
    “婵儿姑娘,我家小师弟叫林守溪,武功很高,生得也美,他温柔善良,品性很好,定不会亏待你的……你若真有意愿,到时候我们可以帮着撮合一下的。”一位师兄诚恳地说。
    “是么……”小禾低着头,淡淡道。
    她这句疑问,主要质疑的是前半句,但师兄却误会了,立刻拍着胸脯,说:“放心,只要姑娘愿意,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那位青衣女子也走到了小禾身边,捉住她的手,说:“我也觉得你与小师弟般配,小师弟刚刚学字的时候,我将字帖给他,让他挑一个最喜欢的字,姑娘你猜,他挑了什么?”
    “挑了什么?”小禾问。
    “说来真巧,他正好挑了姑娘的婵字呢……嗬嗬嗬,咦,婵儿姑娘怎么不笑,是害羞么?”青衣师姐笑容渐淡,好奇地问。
    婵……
    楚映婵……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嘛……这恼人的负心汉啊……小禾与青衣师姐对视着,抿着薄唇,怎么也笑不出来。
    “婵儿姑娘难道觉得我在逗你开心?”青衣师姐恍然大悟,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说:“我发誓,我绝对没有……”
    “好了,别说了。”
    小禾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按了下来,她起身,走到门边,背起大竹篓子,说:“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哦……我先去挑菜了。”
    少女快步跑入田间,很快没了踪影。
    很快,她将菜满满当当地塞满了竹篓,背着它走向道门。
    也不知道这负心汉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保护好师尊……来到道门门口,小禾不由停下脚步,想起了林守溪。
    当然,任小禾千思万想,也决计想不到林守溪现在在干什么。
    东海之畔。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山岳般的铅灰色云团里,青色的龙身在其中夭矫腾跃,整齐的龙鳞若隐若现,云层中的长龙威严而美丽,唯有尾巴有所残缺,而这头青龙修长的犄角之间,一袭白衣的少年盘膝而坐,与它一同翻覆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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