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靖、柴音、齐痴,他们三人是一同潜入暗道的。
    暗道的位置并不难找,它就在鱼沼飞梁之下。
    慕师靖跃入水中,与那个水中白裙如雪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水很浅,她的手飞快地触碰到了地面,她跟着齐痴与柴音游了一阵,不就之后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喷着寒气的洞口。
    慕师靖率先进入了这个洞窟里,她游了一会儿,从水面浮出,最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对石头雕成的蛇像,它的后面是一片墓室般的空间,里面点着灯。
    她沿着石阶走上,衣裳带水,熨帖出诱人的曲线,她嗅了嗅,鼻尖萦绕着动物油脂焚烧时独有的香气。
    齐痴与柴音没有浮上水面,非但如此,慕师靖还听到了绞石关发动的声音,似有闸门落下,将入口处直接封死了。
    慕师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朝着这座墓穴的深处走去。
    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吞骨山庄了。
    这座密室里堆放着无数的骨头,这些骨头很大,有的是完整的,有的则破碎得不成样子,它们中的许多甚至是黏在石板上的化石。
    这些应是破碎的龙骨。
    慕师靖曾经听说过,有鳞宗有一项神奇的技艺——从化石中炼取髓质。
    世上有许多的修妖者,但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修妖,大家的终极理想皆是修神,古代的龙王就是这个世界公认的神明。
    但人类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容纳真龙的髓液,一滴龙髓就足以令人发疯,成为浑身鳞片头角峥嵘的怪物。
    可有鳞宗不信邪,他们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尝试,想要创造出一条活生生的龙。
    这座暗室很有可能就藏着有关于龙类的秘密。
    慕师靖对于龙这种过去世界的传说生命颇有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神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她的身世似乎与龙有关。
    越往深处,她见到的画面也就越凄惨,虽然有鳞宗信奉鳞类生命,但这座地牢一样的地方,却是鳞类生物的地狱。
    如林守溪初次来到巫家密室时一样,慕师靖也见到了无数被神浊折磨得不成模样的生命,它们的骨头都被神浊融化了,畸形丑陋,五官与四肢好似硬生生挤到一块去的,看上去不似蛇蜥,更像是深海中的邪灵幼体。
    它们发出着凄厉的惨叫,好似婴儿的哭声。
    除去这些白骨与畸形生命,慕师靖倒确实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书籍,有鳞宗多年的成果许多就堆放在这里,也无人看守。
    当然,无人看守并非是不重要,而是根本无需专人看守。
    就像主人出门后将恶犬拴在门口,盗贼不敢靠近一样,这座地牢暗室同样藏着吞骨山庄最强大的‘恶犬’,当慕师靖翻阅书籍的时候,前方雾霾般的黑暗里,一双狭长三角般的猩红眼睛幽幽浮现。
    ……
    “那头怪物叫作窍龙,它是吞骨山庄这些年缝制出的最强品种,但同样,它也是这么多年来最暴戾的龙,据说它在被刚刚创造出时直接凿穿了孕育它的琉璃容器,将当场的数十名修真者咬碎生吞。”
    柴音想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依旧觉得害怕,她说:“那个地方没设什么防备,是因为,那里只有吞骨山庄的庄主可以入内。”
    “庄主这般强大吗?”齐痴吃惊。
    “不,庄主大人也只是靠着咒语压制它罢了,没有人能操控一头拥有真正龙血的怪物的……”柴音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自古以来,能让龙类臣服的,唯有同族中更强大的血脉。”
    “所以说……慕师靖必死无疑了吗?”齐痴依旧不太敢相信。
    “必死无疑。”柴音斩钉截铁。
    “仙人也会死吗?”
    “她可不是什么仙人!”柴音再次露出了癫色,“你看不出来吗?她也有贪念的,若非贪念,她也不会主动去到那座地牢,她太托大了……世上有不知多少人因骄傲托大而死,呵,可这一代代天之骄子前仆后继,丝毫不长记性。”
    齐痴嗯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的。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盯着外面的水池,心弦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浑身一凛。这般度日如年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水池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柴音松了口气,“是我担心过多了,她纵使有些伎俩,也不过是对付我们的小把戏,遇到真正的恶龙,她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这等世间绝色被恶龙的尖牙利齿撕碎,那场面该有多美……柴音遗憾自己无缘得见。
    她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如痴如醉,齐痴却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柴音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齐痴摇头,起身回庄,“我去休息一会儿。”
    柴音皱起了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天,慕师靖已死,而他们皆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谁来当圣子,有鳞宗的圣子。
    他们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过了无数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路拼杀至今,无不希望得到一份真正的力量,如今,这份力量近在眼前了。
    正午的太阳没偏移多远,他们就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几天前柴音让他进行的那次暗杀。
    齐痴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死慕师靖,柴音是让她去送死,先前他也否定过这个想法,因为哪怕他死了,柴音也不是慕师靖的对手,但今天,他看到庄外幽静的水池,才知道柴音早就想好了骗杀慕师靖的方法。
    若那天他真的动手了,此刻岂不是只剩柴音一人了吗?
    而且……慕师靖真的是残忍恶毒的女人吗?
    过去几天,他活得提心吊胆,但现在回想,慕师靖非但原谅了他们的杀心,反而对他们很是信任,非但如此,她还很单纯,单纯到被轻易地骗到了地牢里。
    这哪里是什么坏女人,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善良仙子啊!
    真正恶毒的女人分明是……
    齐痴喘着气,再次想到了那天的纸条,手脚寒冷冰凉。他相信了慕师靖是好人,也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纸条上的话语……人的逻辑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是如此脆弱。
    他立刻又意识到,过往几天的宁静与和谐分明也是慕师靖的功劳!
    正因为她的存在,他与柴音之间才没有爆发自相残杀——因为慕师靖太强了,自相残杀也毫无意义。
    但现在,这个维持秩序与和谐的仙子,被他们亲手引入了深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齐痴觉得自己清醒了——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任何亲情。
    “姐姐,来喝茶么,方才的争吵是我不对,我给你请茶赔罪。”
    片刻之后,齐痴彬彬有礼地出现在了柴音面前,柴音答应了。
    “之前让你去杀慕师靖是我犯糊涂了,姐姐也给你赔罪。”柴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齐痴笑着斟茶,没有说话。
    “对了,姐姐刚刚仔细想过了,圣子的名额姐姐让给你的。”柴音低着头,继续说:“当年与你失散是我的疏忽,这就当是我迟补给你的礼物了。”
    你还想骗我么……齐痴心中冷笑。
    柴音注视着他,眼中像蕴着水,却是无比真诚:“小球以后会保护姐姐的,对么?”
    小球是他的小名。
    齐痴没有说话,只是斟茶,只是点头。
    柴音是说到第四句话的时候毒发身亡的,她临死前还在回忆着过去的事,话语前所未有地温柔。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都饿了两天,我抢了半个馒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我一口没吃,都给你了,看你吃,我也觉得饱了……小球,当年,对不起啊……”
    她死的时候嘴角流出黑血,还勉强挤出了笑。
    她一生用毒,最后也死在了至亲之人的毒里,她并非不能分辨,只是在齐痴邀她去喝茶时,她已心如死灰。慕师靖的预言在她耳畔不断地回响,凝固成了她的宿命。
    齐痴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大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可为时已晚,他沾满了血污的人生里最后的温情,也被他亲手斩成了碎末。
    转眼夕阳西下。
    齐痴持着长弓,失魂落魄地走到殿门口,看到了慕师靖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波动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了箭囊里的箭,却没有搭弓上弦,而是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喉咙里,临死之前,他喉咙耸动,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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