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一飞篷。吟老丹枫。潮生潮落海门东。三两点鸥沙外月,闲意谁同。
    一色与天通。绝去尘红。渔歌忽断荻花风。烟水自流心不竞,长笛霜空。
    ——《浪淘沙.秋江》张炎〔宋代〕
    ……
    这一日风雨如晦,白复心有所感。
    白复盯着右手被斩断的拇指,想到右手终身不能用剑,无限恨意涌上胸口。
    白复心道:“永王李璘和妖女阿绮已死,杨亦蝉与我再无瓜葛。虽然如此,但罪魁祸首玄宗老儿和高力士都还健在,依然荣华富贵。
    更可气的是,令我蒙羞,陷我牢狱的背后主使之人——杨国忠的三姨太尹凤蓝还逍遥法外。
    除私仇外,自己还肩负睢阳万余将士的血海深仇。时任河南节度使的贺兰进明和都知兵马使的许叔冀见死不救,生生让尹子奇率领叛军将大唐将士饿死在睢阳城内。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杀得天下枭雄俯首束手,贼寇妖孽骈首就戮!
    纵横捭阖、睥睨天下!”
    白复素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恕恢宏。当日手指被斩,武功被废,深牢大狱三年,险些命丧天牢。
    当初,按师父青玄掌门和徐太傅指示,协助唐军剿灭叛军,拯救百姓于水火,那是大义所在,义不容辞。
    此刻两京光复,叛乱平定,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
    白复走入颜府,向颜真卿道:“大人,本想再多留几日,但我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向您继续求学。”
    颜真卿知道分别在即,也不多劝。双方定下离开蒲州的日子。
    送别当日,白复背负玄铁刀,身披敝袍,牵马出城。颜真卿亲自将白复送出蒲州城十里,一老一少,边走边谈。
    颜真卿感慨道:“白少侠,大禹九鼎乃是天下神物,你能从中得到旷世奇缘必有缘故,切不可辜负上天之意。
    巽坎两鼎虽无缘再见,你也不要过于遗憾。
    正如我们学习碑文书法,很少有人整日埋头碑林。大部分人都是靠临摹石碑上的拓片来习练。
    依老朽看,天下所有商周时期的青铜鼎、青铜器,都是大禹九鼎的拓片,包含着九鼎的讯息和秘密。
    你做着古董生意,又能出入麟德殿和皇室大盈库,不妨从这些青铜器入手,看能否从中导引出真气,继续滋养巽坎两鼎真气。
    你身上的真气乃是九鼎源头,真传法脉。这些青铜器内丝丝缕缕的气息,就如同江河湖海。千流万川,殊途同归,最终都会汇入大海。
    除却九鼎真气,正如我此前嘱咐,道不能明言,却可转化。青铜器上的铭文,底部的图案,青铜编钟奏出的乐音,或多或少都能传达出大禹九鼎的奥秘。”
    白复闻之,脑中花火一闪:“是啊,当日曲江赏花踏青,荥阳郑氏乐班的殷商青铜编钟就让自己心生感应。
    当时,自己也动过用商周青铜器助力修炼的念头。后来一忙,竟然将此事忘了。这次回长安,必须尽快重启。”
    颜真卿继续道:“商周时代通行的文字是大篆,除青铜器身的钟鼎文外,龟甲、兽骨上的甲骨文,石鼓上的石鼓文大部分也是用这种文字书写。
    甲骨文,徐太傅已经教你了,我就不累述了。
    我建议这次回长安,你可去凤翔郡看看陈仓石鼓。陈仓石鼓共有十件,每件高二尺,宽一尺多,重愈千斤。
    陈仓石鼓乃是先秦石鼓,上面刻有最早的石刻篆字,被誉为‘篆书之祖’,是始皇帝一统六国前秦国使用的大篆。
    陈仓石鼓文上承秦公簋铭文,下接李斯小篆,是大篆向小篆衍变期的过渡性字体,结体促长伸短,字形方正丰厚,笔触圆融浑劲,风骨嶙峋又俊逸风致,透露出秦灭六国前,老秦人强悍雄浑的力量感。”
    白复闻之,道:“大人,按照我对周王室典藏史所刻残碑的考据,楔形文字乃是我们所知的最远古文字——‘神书体’,这种神书体是献给神灵的文字。
    不知比这石鼓文如何?”
    说罢,白复找来纸笔,将隐太子府邸和弘文馆内两块残碑上的楔形文字写给颜真卿。
    颜真卿也是颇为好奇,但看完白复所书文字后,连连摇头,道:“
    这些楔形文字年代肯定早于陈仓石鼓文。但是不是最远古文字,我不敢说。
    据我所知,大禹在治水成功后,为歌颂自己的功绩,用奇特的古篆文,在天然峭壁上刻下一组文字。这组文字被誉为天书,也是献给昊天诸神的文字。
    这些文字,无人认得,成为后世历代书法宗师毕生不解之谜。这些文字我见过拓片,形如蝌蚪,跟你所写的楔形文字完全不同。”
    白复听罢,欣喜若狂,赶忙问这些古篆文的下落。
    颜真卿回忆道:“大禹镌刻的这块石头,被称作《禹王碑》。人们发现它,是在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岣嵝峰左侧的苍紫色石壁上,因此也被称作《岣嵝碑》。这应该是我们所知最古老的摩崖石刻,文字分九行,共七十七个字。”
    白复赶忙记下,下定决心,日后要登衡山岣嵝峰,寻找《禹王碑》。
    ……
    蒲州城外,断壁残垣,千里沃野,荒无人烟。
    正如杜甫《北征》诗云:“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颜真卿叹道:“大唐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承平太久,大家都有一种和平优越感,无法想象战乱的痛苦。
    即使我们从卷册中了解到战争的残酷,但依然是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
    书中记载的那些战火纷飞、枪林箭雨、流血漂橹的战争场面,越是惨烈就越是血色浪漫,让年少时的我们无比亢奋,甚至向往有一天能投笔从戎,征战沙场,渴饮匈奴血肉。
    哪怕壮烈捐躯,马革裹尸,只要能荣耀家族,名垂青史也在所不惜。
    直到亲历战争,才知战争血腥惨烈,毫无浪漫可言。战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磨碾,几乎将天下人都碾成血肉碎末,让每一个人,都经历一次家破人亡的惨剧,沦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连太上皇自己也不例外。”
    白复冷冷一笑,道:“这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吗?若不是他贬斥张九龄等贤相,陷害王忠嗣等名将,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这些奸佞,大好盛唐又怎会变成今日模样?
    他在华清池泡汤销魂时,可曾想过天下百姓的疾苦?”
    颜真卿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安禄山之叛,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这场浩劫,太上皇难辞其咎。雄才大略的一世英名,恐怕毁于一旦。”
    白复欲说还休,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大人,恕我直言。这场大难,颜氏一门三十余口死于乱军刀下,包括您赞誉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爱侄颜季明。
    若说战乱期间,朝廷百官所经历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人敌得过您。
    我斗胆问一句,这个被众多妃嫔和佞臣阉宦所簇拥着的昔日皇帝,是否值得您去效忠?”
    白复话锋如利剑,字字见血。
    颜真卿眺望远方,徐徐道:“我颜真卿虽然驽钝,却不愚忠迂腐。
    白少侠,你可知我颜氏先祖为何人?”
    白复赶忙抱拳施礼,道:“黄门大人创作《颜氏家训》,开千古家训之先河。我在幼时,便敬仰先祖大名。”
    颜真卿肃然道:“这是我颜氏十三世祖。我颜氏的一世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复圣颜子。”
    白复闻之,赶忙甩镫下马,整肃衣冠,向昔日鲁国方向,深躬一礼。
    复圣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天下谁人不识!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不迁怒,不贰过”,德行学问,名传千古。
    ……
    颜真卿见白复这名道家弟子,竟然如此谨遵儒家礼法,不仅格外欣慰。
    颜真卿点点头,道:“孔子云:‘仁者,爱人。’
    仁,不仅指忠君和孝敬父母,亦指爱百姓,爱天下苍生。儒门讲仁、义、道、德,不是宣扬愚忠,而是讲天地大爱。
    在儒门弟子看来,礼崩乐坏的时刻,拯救天下的利器,是‘道’,是仁、义、道、德!
    所以,一代一代的儒门弟子从孝亲敬老、兴家乐业,走上济世救民、匡扶天下的道路。
    一场战乱,让我颜氏一脉家破人亡,险遭灭族。但我颜真卿只有悲愤,从未后悔过半分。若让我重新选择,我依然会这样抉择。
    我信仰的‘道’,安禄山之流一生也不会明白。他们只懂‘欲’和‘利’。
    在信仰面前,安禄山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文不值。
    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人生选择,也是我们颜氏,整个家族的选择。总有些东西,需要我们这些人坚守。
    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会灰飞烟灭,随时光逝去,也定有些东西将会留下,化作永恒,根植于我们的血脉。
    这就是我们颜氏一门的家训。”
    白复听罢,思量良久。
    白复向颜真卿深深一揖,道:“多谢大人,小子受教!定当铭记于心!”
    ……
    蒲州城外,十里长亭,一老一少,把盏道别。
    颜真卿从背囊中取出两卷帛书,递给白复,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这两部书,一部是《论语》、一部是《颜氏家训》,皆是我这两日用正楷写下。望小友闲暇时,多行练习。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书道武道,殊途同归。一个人的境界在哪个高度,他的成就也会到达同样的高度。”
    ……
    古道西风,尘烟瘦马。
    颜真卿风满襟袖,须发猎猎,有如风中的一棵枯藤老树。
    望着颜真卿渐行渐远的背影,白复由衷敬佩,心道:“置身这不完美的世间,心里守护着一个完美的法度,一笔一画地把它写出来,这就是清臣大人啦!”
    白复一拉马缰,掉转马头。唿哨发出,胯下虎类豹一声嘶鸣,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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