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迟疑片刻,问道:“薇丫头的意思是我病逝是真的?”
    不是开玩笑吗?
    云薇的‘建议’比方才穆阳‘威胁’自己还要可怕。
    她把自己两个女儿的将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怎么选,全在您,您是想继续做安国公?还是做我父亲的亲爹,这都在您。”
    云薇不紧不慢说道:“我觉得机会难得才特意同王爷过来同您说一声。
    在云府上时,您对父亲一直很用心,父亲拿您当亲爹孝顺……”
    “别说了,让我——让我想一想。”
    安国公双手抓着头,狠狠趴了趴头发。
    他活了快六十年一下子放弃曾经的身份,放弃安国公的荣华富贵,他真有点舍不得。
    何况同老太后之间剪不断的情分,他一死了之,老太婆怕是要难过一段日子。
    纵然知道是假的,老太婆也会伤心。
    他们再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又理直气壮在一起厮混了。
    穆阳想说话,却被云薇拽住了胳膊。
    穆阳看过去,云薇轻轻摇头,无论安国公作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该他自己做决定。
    “我知不羡不在意爵位,知有了爵位同皇上戏称的那声小表弟会让不羡的所有坚持都成了笑话,没准还会让他仕途直接断了,只能做一个空有世子爵位的人。”
    安国公双眼眼白被赤红占据,牙龈出血,“安国公爵位同家里的银子田产是我留给他的。”
    “钱财易得,人难求啊。父亲从不在意身外物,他不缺钱,不缺荣华富贵,甚至不缺名声,您给他您所认为的财产爵位,对他才是沉重的负担。”
    云薇倾向安国公就此病逝的。
    安国公再一次咬牙,狠狠跺了一下脚,豁出去道:
    “好,你说吧,让我怎么死。既是要死,我要死得轰轰烈烈,让百姓们都记住了,我曾经娶了太后娘娘,我不是她兄弟,是她男人。
    只能偷偷的病逝,我这口气出不来。”
    云薇慌忙道:“您别冲动,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其实病逝没什么不好,皇上也会对您更内疚。”
    “我都要死了,要皇上内疚干啥?用我的死给不羡将来铺路吗?我还不如当不能人道的安国公,好歹能给不羡一个爵位。”
    安国公紧了紧拳头,一派洒脱,看着云薇轻笑一声:
    “薇丫头是聪明,少了俺们从战火中熬过来的普通人的血性,俺们是怕死,也不怕死,只要儿孙们能好好的,死不可怕。”
    穆阳凉凉补上一句,“死了一个安国公,活着是云中君的老父亲,您可以安心享受云中君的孝顺,可以底气十足去同外人炫耀好儿子,同万平县老太爷去茶馆酒肆吹牛。
    “说着,哎呀,我不让我儿子给我买衣服了,偏偏儿子孝顺,儿媳妇手艺好,看我这身衣服,上身好看一点,银子贵一点,穿起来还不如以前的旧衣服舒服。”
    云薇吃惊看了一眼最后学着安国公嗓音说话的穆阳,确定不是被戏精附身?
    穆阳观察能力真强,把安国公的神态拿捏得分毫不差,十分到位。
    那表情,那动作,那神态,那语气,简直就是安国公无疑。
    安国公被穆阳吓住了,沉默一会儿,大笑道:“阿阳是模仿当初我在茶楼炫耀你三叔?!当时我不是被骂绝户,给别人养儿子嘛。
    我不服气,在老家茶楼,同老头子们嗮阳光时炫耀了地主特意给我买的衣服。”
    “不错,不错,你学得真像。”
    安国公拍了拍穆阳的肩膀,眸光深邃,“往后我一家都要靠阿阳你照顾了,你阿爹的性子,我太清楚了,不羡入仕,他不设计障碍就算好的,绝不会再有任何优待不羡。”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气氛推向最高峰,怎么都算是落了皇上的一些面子。
    可当日,皇上‘好言相劝’,‘眼含威胁’,他不得不答应从继父沦为皇上的舅舅。
    这些年步步小心,怕皇上找茬,他过得也挺辛苦的。
    “别说我不为不羡考虑,有了我儿子,我才想干净清白的走,留不下安国公爵位同财富给不羡,以后不羡提起安国公来,也不会拿我当成软蛋,只是个太后软饭的。”
    安国公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车帘跳了下去,雄赳赳气昂昂,云薇有一瞬觉得安国公气势有两米高。
    然而,随后就传来安国公喊疼的声音,“糟了,跳太着急,脚崴了,好疼。”
    云薇:“……那您还是别当着众人面死了,我怕太后娘娘承受不住……”
    “老太婆没那么脆弱,她不伤心显得太假了,我去死也没了意义。
    倘若她因没了男人而生不如死,也不是我曾经喜爱的小寡妇。”
    “你祖母长得不好看,心眼很多,唯一优点特别坚韧,那股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把儿子拉扯大的绝心,让我曾经晃过神。
    她同云默生母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云默生母是仙子,她是能陪我过日子的妻子。”
    安国公一瘸一拐向前走,得把老太婆从大皇子那个坑里拉出来。
    用他的死打破老太婆对长孙的偏爱。
    穆晨不值得,同样他绝不看好穆晨能继承皇位,纵然坐在皇位上,这天下许是很快就得丢了。
    他被穆晨的外祖家逼死了,事后老太婆知道是假的,她也不会饶了逼死安国公的人。
    穆晨又舍不下外祖家的一群人,老太婆不会亲手对付长孙,却能不再偏心长孙。
    皇上也要掂量一二穆晨的孝顺到底有多重。
    而安国公此后有完整的身份,他只是云默的老父亲。
    他相信穆阳能给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平合情合理,不让人挑出一分毛病。
    他再稍稍化妆一番,又可以正大光明出现在人前。
    朝臣们觉得自己面熟,也不会过多怀疑,毕竟他身份上是安国公的亲族之一。
    云薇赶忙拽着穆阳下马车,着急道:“他就这么去死,还没安排好,万一出了差错,假死变成真死怎么办?”
    “快点帮我想办法,还是得拦住他,人活在当下,哪有真正清清白白的?都是或多或少人不由己,迫不得已。”
    穆阳垂眸,云薇的焦躁映入他眼里,笑声低沉。
    “装死他有经验,当日阿爹册封他为安国公之前,他曾以死抗争过,只是被我拆穿,那一段日子,皇祖母看我格外不顺眼。
    我经常被祖母叫去慈宁宫罚跪,后来还是三叔在皇祖母身边说了半个月的好话,皇祖母才消气,饶了我。”
    “还真是哪哪都有你!”云薇颇为无奈,“皇上离不开你这把刀,能领兵出去杀人,又能帮皇上解决家里矛盾,既好用,又忠心,还能被黑锅,难怪皇上总是说除了大皇子外,最疼你!”
    穆继续笑道:“以后我只做你的刀。”
    云薇有感觉被撩到,听话乖巧,有能干的穆阳真是……太合乎她心意了。
    “以后再说,先去看看情况。”
    云薇撇下穆阳就跑,脸颊绯红,艳若桃李。
    穆阳不紧不慢追了上去,身高腿长的优势尽显,不远不近追着云薇。
    “看?看,那是谁?啊,安国公跑到高台上去了?”
    正围观两老太太吵架,翻旧帐的人猛然抬头,指着站在高台上的小老头,“那是安国公吧,我没看错吧。”
    几乎同一时间,勋贵朝臣们得到了消息,此时他们顾不上旁的,纷纷往高台这边跑去,出大事了!
    “皇上,不好了,安国公闯入高台,闹着要以死证明他同太后娘娘是三媒六聘的夫妻,他给太后娘娘撑腰,驳斥皇后生母骂太后娘娘养小白脸……”
    皇上还没走到御书房,刚刚迈进宫门口,便听到噩耗,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要死?”
    “是安国公。”小太监不敢迟疑,快速又说了一遍。
    萧首辅不敢靠近皇上龙辇,跟随得重臣纷纷止步。
    今日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戏,一出接着一出。
    也唯有在开国之初能见到了。
    皇上直接从龙辇上跳下来,大步流星赶去高台,“穆晨哪去了?朕让他重处理此事,他竟然逼着安国公自戕?”
    “快把穆地主叫过去,给老子阻止安国公。”
    “是,陛下。”
    乱了阵脚的太监如同没有头的苍蝇,到处寻找闽王殿下。
    明明方才看到闽王殿下了,可一转头,需要闽王殿下时,他没影了。
    关键时刻,你永远可以信任隐身的穆地主。
    “找什么?我一向都是迟到,或是失踪。”
    穆地主坐在靖王府后花园的凉亭中,一杯又一杯自己灌自己酒。
    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谁死了,谁活了,横竖阿阳不吃亏就成。
    至于后宫中的杨妃……穆地主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醉倒在桌上,管不了的事,谁爱操心谁操去。
    他眼前年少时杨家女公子不停晃来晃去,烦躁的嘟囔:“走开,你走开。”
    他早就放下了,又被她重新牵动情绪。
    安国公站在高台上,又觉得不过瘾,直接爬上高台最边缘,再往外迈出一步就能掉下起。
    他往下一看,人头攒动,双脚有点软,完了,他恐高。
    “安国公,您快下来吧。”
    “是啊,安国公别闹了,有话好好说。”
    大皇子登登上来,气愤难平:“舅公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你别再胡闹了,阿阳,阿阳呢?他不是陪着你嘛?”
    安国公抽出宝剑,挽了个帅气的剑花,用剑尖指着大皇子,哼道:“同阿阳无关,我想跑,他拦不住,也不敢拦,穆晨别有事都指望穆阳,你才是皇上的嫡长子。”
    “舅公说得是,可您能不能先下来,闹着自戕只会让阿爹厌烦,你的意见,阿爹会听。”
    “你以为是我只是胡闹?”
    安国公气得恨不得拿剑戳死穆晨,剑尖在穆晨脸前晃来晃去,“你没听到下面有人辱骂你祖母?是个爷们都忍不了,你是穆家长孙,她最疼的孙子,你就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你,还有你们能忍,我忍不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她男人出头!
    你们把阻止我的心思用在阻止辱骂太后的人身上,我也不会只能已死明志!”
    大皇子面色巨变,难不成舅公不是装出来的?
    安国公懒得再理会他们,将宝剑往脖子上一扛,锋刃在脖颈上画出一道血痕,面向高台下的百姓们:
    “老太婆,别骂了,我当日娶你是心甘情愿,咱们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共同养大了孩子们,你对得起我,我也不曾违背娶你时的誓言,善待你每一个儿子,拿他们当作亲生。”
    老太后推开上前纠缠的黑老妪,撒腿往高台下跑,同人吵架没哭,此时她慌得脸色苍白,老泪纵横,高喊道:“老头子,别,千万别做傻事。”
    挡住路的人被老太后推开,或是主动闪开。
    “老穆家上上下下都欠我的,穆家三兄弟是我拿自己家银子养大的,穆阳他们几个,也是吃着我地里的粮食长大的,穆老大占山为王时,我还给了他一笔银子,穆老二出门游侠,我给了一百两银子。”
    安国公从未有今日这般扬眉吐气,看着匆忙赶过来的皇上,老太后,以及云薇——还有穆阳。
    他笑了,“穆老二,你叫我一声父亲,可好?”
    皇上:“……”
    “我同太后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弄成了姐弟,我被人骂靠着太后的裙子往上爬,封安国公。”
    安国公怒道:“昔日他们都是叫我爹的,我养大了皇上,怎就是靠着太后封爵。
    陪皇上打天下得新贵有几人功劳比我大?
    今日,那群人欺辱老太婆,说老太婆风骚,你当儿子的能忍,我不能忍,也忍够了。”
    皇上眸子泛红,有心疼,有愧疚,也有一分的恼怒。
    他的好舅舅同老娘把这两年压下去的婚姻再次扬到百姓面前。
    他所有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他不能否认自己是继父养大的,丧父时,他才只有三岁半。
    “皇上,我以后不用再让你为难了,我这个继父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只要我一死,你的面子保住了,太后名声保住了……其实谁都不恨反而感激老天爷让我遇见老太婆。
    下辈子,我一定早一点找到你。”
    安国公一咬牙,宝剑划破脖子,鲜血飞溅,人倒了下去。
    太后一声哭嚎,直接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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