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古以来,天下纷乱,列国纷争不休。
    建康从来便是南朝的都城,王气所在。正所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正是帝王家业。”,不管南朝这边如何走马灯一般的王朝改易,建康依旧保持着它独特的地位。
    这里就是南朝的中心。
    建康城北便是大江宽阔的江面。
    此时不过是初晨,早上的江雾尚未散去,偶尔有几只洁白的鸥鸟滑动着羽翼飞快的穿过。
    大江之上,一艘渔舟在宽阔的江面上漂浮不定,艨艟楼船在他们身边缓缓驶过,小小的渔舟就像是一片随时可能覆没在水中的枯叶,随着江流摇摆不定。
    两个渔夫穿着蓑衣,手持翠竹制成的钓竿,端坐在小舟上钓鱼。他们身边的黄铜灯盏内的灯油即将见底,两人旁边的鱼篓之中却不见几尾鱼。
    显然这又是一夜的无用功。
    “你娘的,又是啥也捞不着。”
    一个一脸书卷气的老者将手里的钓竿一抖不满意地骂骂咧咧。
    “姓苏的,你那么厉害,下去给我找个大点的挂上。”
    “天冷了,等明年开春吧,一定给韦帅挂条大鱼。”
    苏规望着江面上雾气轻轻抖了抖手上的钓竿。
    韦怀文与苏规,这两个大梁王朝的核心人物居然就这样在这大江之上钓了一晚上的鱼。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皆是无言。
    “我麾下兵马皆在姑孰。”韦怀文轻轻说道:“若要办大事还是要尽快,迟则生变。”
    “庾赜已经在太子府上了。”
    苏规抖了抖手腕:“且等一等他。”
    “做大事不能瞻前顾后,难道太子不点头,你我就不做了?”
    韦怀文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钓竿。
    “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只等他到午时,午时一到,乌云都便会开西门,韦帅麾下人马便可以入城。”
    “靖夜司与御史台怎么办?”
    韦怀文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
    “好好一座建康城,可惜了。”
    “韦帅不用担心他们,我自然会解决靖夜司与御史台。”
    苏规握住手里的钓竿轻轻一拉,又将一尾大鱼从水面之下捞了上来。
    “王谢两家不过是冢中枯骨,人望虽在,但手上也没有本钱,唯一可虑还的有都城煌,他在建康城中几乎可以比拟一位长生……”
    “他也不会出手。”
    苏规舒展的伸了个懒腰。
    “冯不行领乌云都开北门,程不疑率北衙亲卫开司马门,韦帅领兵上殿,我亲自去捉卫将军王安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然还能有多复杂?”苏规扬起眉毛看着韦怀文道:“北面那位老朋友可是连咱们如今这一趟都省了。”
    “宇文睿?他那是能熬。你我若是能熬死四代帝王,一样也会如他一般超然。”
    韦怀文说着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今日之举。”
    “韦帅也算是饱读史书,我也不与你提什么民贵君轻的大道理。”苏规站起身来,轻轻解下身上的蓑衣,露出内里玄色的鹤氅:“自中古以来,王朝变易,江山换主数不胜数,韦帅能记住几个废立天子之臣?又能记住几个被废之君呢?更何况这等虚名与我们又有和干系。”
    “还是你看得清楚。”
    韦怀文同样收起钓竿。
    “不过慈州之事……”
    “韦帅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苏规轻轻一笑。
    “会不会让小一辈心里起了间隙?”韦怀文摇了摇头道:“毕竟有谢家前车之鉴,莫要好好的一个晚辈,给生生养成了仇人。”
    “会吗?”
    这位被尊称为“苏公”的大梁柱石眼神清冷的望着江面。
    “我先在建康示敌以弱,摆出了一副长远谋划的架势,然后彻儿登临黄天,将慈州让了出去。朝廷果然坐不住了,派人过去炮制大狱。的确这里面有我的谋划,可归根结底,不也是时势使然?”
    “你还是有算计。”
    韦怀文摇头晃脑地说道:“比起一个高高在上的长生真人,你更想借黄天道的势力,完成你这最后一步棋。老苏啊,咱们这点算计总会被人家看出来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业。我还记得刚刚认识韦帅的时候,那个时候韦帅不过是个整日里飞鹰走狗的纨绔。”
    韦怀文听得这位老友在这里追思往事,嘴角不由得闪过一丝轻蔑。
    “说得你好像能比我强到哪里去一样。”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我被他们罗织罪名,定下大罪,当处以肉刑。家里当时已经准备好了银钱为我赎罪,结果忽然来了位青衣使者,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就只能送入蚕室,挨了那一下。”
    “不过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而已。”
    韦怀文伸手拍了拍自家友人的肩膀:“若非如此,当年枋头一战,恐怕你就要成了一具死尸了。”
    “那位敲打我们雍州武人,从来没有停的时候。说起来这大梁的江山有我雍州武人的一半,枋头故意设计我等,平日里分化瓦解,却是一招一式都对准了咱们。”
    “这是自然,宇文睿不过是疥癣之疾,你我才是人家的心腹大患。”
    “所以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苏规看着韦怀文道:“有些事情既然定下了,那就没有必要考虑的太过周详。阿彻若是觉得我偷偷算计了他,那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怎么,你还想跟他动手论个高低?”
    韦怀文撇了撇嘴。
    “当然不会,我这么一场奔波操劳,总是为了他们。如果不做这一场,他也不会舒服,我更不会舒服,你我都会给人家压得没有喘息之机。”
    “皇帝太过英明神武,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韦怀文眼神之中也是一种冷冽。
    苏规长舒一口气,摸了摸唇上渐渐生出的胡须,眼神却是望向建康。
    不远处的江岸上,一队精锐的甲骑肃列而立,一面红旗正在厚重的江雾之中来回挥舞,仿佛是一道升腾的火光,想要刺破这一方黑暗。
    “庾赜那边有消息了吗?”
    韦怀文搓了搓手:“他们也是愿意下本钱。”
    “那是自然的。”苏规背着双手说道:“红旗一动,那就说明太子那边已然同意。”
    “我去姑孰。”
    韦怀文站起身来向着身旁的一艘艨艟巨舰跃去。
    “静候佳音。”
    “一帆风顺。”
    两位多年老友彼此一拱手,各自按照计划起行。
    建康,宫城,辰瀚殿中。
    皇帝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袍,周身烟雾缭绕,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如果不是暂时遗忘他至尊的身份,以及煊赫的权势,此刻的皇帝就像是个普通的修行人,默默地静修而已。
    他的手指在眼前的古物之上抚摸而过。
    “真灵位业图,玄门各宗各脉,几乎皆有存神观想之术,据说便是从此图所出,这一副是当年天师道传给前朝的古物。其上有七位长生修士的神念留痕,你拿去好好参考,未尝不能成就步虚业位。”
    如今的大梁天子缓缓地说着,在他下手,跪着一个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男子,他脸上有着玄色的脉络,仿佛是某种纹路,透着一股古拙质朴的气息。
    中年男子静静地跪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之中却有种种异象,一道到绿色的枝丫似乎正在从这个男人身上向外蔓延而去,不过很快便转瞬消失。
    曾墨周,如今大梁靖夜司首领,第四品步虚境界的高手。
    “李一真拷问多次,都没有能够给苏彻定下大罪的罪名。但是能够罗织的也有几条,苏彻与鬼修雪夫人似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此女之前曾经在朝中多方招揽各大世家意欲牟取沧浪江神之位……”
    “嗯?”
    皇帝的声音淡漠,让人不清楚他对此事到底是否抱有兴趣。
    靖夜司的首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主君的表现,接着淡淡说道。
    “臣等多方查证,前朝之时有一位鲢昭仪最为得宠,曾侍奉三代帝王,后来重新回返沧浪水中。这雪夫人应当就是当年鲢昭仪的血脉,也就是说她是前朝贵女。勾结前朝,意图谋反这一件,应该是可以扣上。”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轻声一笑。
    “陛下?”
    曾墨周将头低下,头顶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这位雪夫人到底算是前朝哪一位的贵女。”皇帝摇了摇头道:“太过牵强了,恐怕朝廷内外不会服气。而且他毕竟如今是在黄天道那里,总不能派人去上面把他抓回来定罪。”
    “陛下的意思是,我们选的罪名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是让他从此以后无法在朝堂上立足,但是又不至于同苏家闹得太过难看?”
    “墨周,你随我多少年了?”
    “陛下当年尚未登基之时,臣便追随在侧,算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
    皇帝看着曾墨周道:“再给你五十年,你有信心证道长生吗?”
    “臣不能欺君,臣现在不是苏规的对手。再过五十年,臣恐怕苏规已经积累圆满,证道长生了。中土之内,玄门难成长生,但是苏规并非玄门修士。”
    “唉。”
    皇帝幽幽一叹。
    “韦怀文那边可有消息了?”
    “韦怀文屯兵姑孰,每日整军讲武,艨艟巨舰横行江面。庾赜每日出入东宫,与太子交流之时皆屏退左右,太子最近时有忧色,臣担心他们有非常之变……”
    曾墨周跪拜道:“陛下,为今之计,唯有请老祖出山一次,震慑群小。”
    沉默。
    清寒的辰瀚殿此时有多了几分凄冷。
    “玉景道的真人可曾联系上了?”
    “陛下,如今正好有一位岳峦岳真人正在慈州,不过陛下也应该知道,他们应该是不愿意现身的。”
    玉景道啊,到底还是靠不住的。
    “老祖不能出山。”
    面对这自己这个最忠诚的臣子,皇帝也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直接将情况说明。
    “以御史台和靖夜司的力量,对上苏规,你们有几成把握?”
    “臣不能欺君,臣不知道。”
    曾墨周道:“陛下曾经说迎立国师一事,臣听闻栖霞山上似乎有隐世之佛,或许派人前去查访,也能有所……”
    “缓不济急。”
    皇帝站起身来,他缓缓走下蒲团,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眼前的一片山河。
    “这一次到底是我走错了。”
    “陛下。”
    曾墨周将头埋低:“为今之计,只有召太子入宫。贼人不管有什么成算,总绕不过太子……”
    “不能。”
    皇帝看着眼下的江山。
    “你是想让朕去求他们吗?”
    “朕乃天子,自中古以来,中土正朔所在,乃是一代人皇。”
    皇帝的话语气势雄浑,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政自我出,权自我下。若是让朕向他们的低头,那朕也不在是朕了。”
    皇帝的眼神冷冽地望向下面。
    “可是陛下,眼下的时局……”
    曾墨周低头道:“眼下靖夜司共有还丹死士十二位,御史台内誓死效忠陛下的行幽御史十五位。算上微臣,即便同苏规恶战一场,除了将这建康打成一片白地,恐怕也没有更好的结果。”
    “那就不必打了。”
    皇帝伸出一根手指,轻飘飘地将头上的玉簪摘下,一头墨发就这样散落下来。
    “继续隐于暗处吧。”
    “可是……”
    “他要做宇文睿,也要看我成不成全他。若是把你们都赔进去了,不要说是宇文睿,他能直接改朝换代。”
    皇帝的眼睛之中闪过一丝幽光。
    “这一局棋不过才到中盘,没有弃子认输的道理。回去烧毁密探名册,全部转入暗处。”
    皇帝看着曾墨周微微一笑。
    “唉,想不到你我君臣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陛下。”
    曾墨周看着上面的帝王。
    这一刻,皇帝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似乎苍老了无数岁。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罪名,朕不认,他们不能安给我。”
    皇帝重新坐在了蒲团上。
    他忽然睁开眼睛。
    “外面,外面怎么了?”
    一股剧烈的元气波动,此刻正在动摇着皇城。
    “像是玄门法度,应当不是苏规。”
    曾墨周双手向着皇帝抱拳一礼。
    “微臣这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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