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第二封信函样式,祈善怔了一下。
    掐指算了算时间,喃喃着轻揉眉心:“原来是这个时辰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祈善没有着急拆开两封信。
    他一边揉着腰上淤青,一边等了一会儿,确信自家主公不会冷不丁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祈善这才龇牙咧嘴坐下。抬手拿起那封死沉沉的书简,取来刻刀将风干的陶泥切开,确认陶泥下的系绳没被人动过,这才继续解系绳。厚重的书简在他手中摊开。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主公拿不出手的字。
    从字迹笔锋,祈善也能咂摸出书写者的心境——激动、愤怒、凌乱、匆忙,还有咬牙切齿。祈善捻了一块糕点放嘴里,眼珠子从上往下、从右往左转动,一目十行。
    看到一半他就安心了。
    主公有时间说这么多废话,可见前线安稳,祈善放缓阅读速度,很有耐心地从一堆废话抠出一两句有用的消息。他看着看着就想叹气,屋内署吏紧张得屏住呼吸……
    太好奇了,好奇到百爪挠心。
    “喵呜~~~”
    一只体态丰盈、毛色蓬松、油光水滑的漂亮猫儿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踩着婀娜步伐走到祈善身侧。尾巴轻甩他的右臂,祈善瞧也不瞧地抬起,堆叠在大腿上的衣袖随之展开,露出一道“小门”。猫儿一个轻跃跳上他的大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祈善的手臂落下,右手精准抚上猫儿。
    猫儿也配合地翻了个身。
    “天气热了,毛掉得愈发多。”
    祈善声音带着点儿小小的嫌弃。
    素商好似听懂般喵呜回应。
    祈善:“唉,没责怪你。但你不知从哪里野回来,还一个劲儿往我身上蹭?”
    顺手抓了一块素商爱吃的小零食。
    他语重心长道:“你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从年头生到年尾,没点儿积蓄真养不起你和你那堆子子孙孙。啧,这就恼了?”
    素商抱着他手指想往嘴里塞。
    在外猫中一霸,任何挑衅它的本地猫都会被挠得鲜血淋漓,它张嘴咬下去就是两个血窟窿,此刻却小心翼翼叼着祈善的手指,时不时还用粗糙舌头舔舐上面的气味。
    祈善只能改为单手翻阅书简。
    终于,废话信即将卷到最后几片竹片。
    几行潦草的字,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眼球,成功给祈善带去一百度沸水的震撼。
    第一个震撼——
    【元良啊,秦大礼要来了。】
    第二个震撼——
    【嘻嘻,秦公肃,别名大礼。你知不知道,公肃他的文士之道,真的是牛妈妈给牛犊子开门,牛到家了!吸熘,好香!】
    祈善的表情瞬间放空了。
    后边儿还跟着主公的碎碎念也没让他多一丝波澜:【元良,你这人怪坏的,怎么能教唆未成年抽烟呢?你造嘛,我看公肃那个表情啊,他现在似乎很想用烟抽你……】
    祈善的白眼都要翻上天灵盖了。
    他想反驳自家主公,秦礼抽烟虽然是自己教他的,但那会儿的秦公肃可跟未成年没什么干系。那会儿,秦公肃冠礼都不知几年了。搁主公嘴里,好似是他误人子弟。
    这个认知让祈善内心不爽直接拉满。
    如果说秦公肃的加入让祈善只是满满不爽——毕竟秦礼也确实是个人才,他也馋对方的文士之道多时,主公收下秦礼利大于弊,即便秦礼脾气有些不好,那还能调教——但最后一个问题却让祈善浑身炸毛!
    趴在他腿上的素商也跟着凄厉尖叫。
    【元良大宝贝,我问你个事儿,你认识姓崔,名孝,字善孝的中年文士不?】
    崔善孝,崔孝。
    三个字中有两个字是熟悉的。
    祈善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昭示主人此刻内心的万分纠结。
    在祈善庞大的“朋友圈”中,姓“崔”的,不少;名“孝”的,还不止一个;字“善孝”的,那也是复数,甚至重姓重名重字的也有——毕竟寓意好的字就那么点,避孕手段又落后,一对夫妇一生能生育孩子都是五六个起跳,后辈取名还要避讳先祖宗或者在世长辈,有些还要避开大名鼎鼎的人物。
    限制一多,字库就更不够用了。
    一不小心撞了很正常。
    撞不可怕,可怕的是撞不过人家。
    但是——
    同时符合“崔、善、孝”的,仅一个。
    当然,那个崔善孝的名字不叫崔孝。
    但这不妨碍祈善将此二人联想到一处。
    “崔善孝?”祈善一时间头大如斗,闭眼低喃着,“主公确认过他的文心花押,因此这个姓和字肯定是真的,仅有名可以作假……莫非真是一个人?若真如此……”
    祈善说着看到最后一句补充。
    【哦,善孝喜欢拿着一杆刀扇。】
    沉棠倒是想跟祈善透露对方的文士之道,不过文士之道是每个人的秘密,除非顾池或者栾信那样直接知道答桉,否则她作为主公将僚属甲的秘密告知僚属乙,二人疑似有私仇,她作为主公在明面上就有失公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崔孝知道了不好。
    基于考虑,她只能从个人特征入手。
    仅仅这点特征,也足够了。
    啪得一声,祈善一巴掌捂住了脸,咬牙切齿挤出沉棠名字:“沉!幼!梨!”
    这可真是他找到的好主公啊!
    他的仇家散落天南地北,她硬生生给凑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崔善孝都招来了。
    祈善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冲。
    看着主公带来的“噩耗”怔愣了良久。
    内心一个劲儿告诉自己:“谭乐徵,谭乐徵,谭乐徵,记住这是你自己选定的最满意的主公,她也是最后一个主公,她年纪还小,性格还有些调皮,做出气死你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你应该学会宽容,不要苛责年纪比你小一轮的小孩子,耐心点慢慢教她,她一定会成长为真正的天命之主。你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你要记得‘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作为她的半个老师,她的行为举止都有你一半的责任……”
    嗯,另一半责任在褚无晦身上!
    祈善单手扶着额头,蓦地睁开眼。
    拍桌道:“对的,还有褚无晦!”
    祈善仿佛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手指抠着桌:“主公在出征前,她已经好久没有招揽到奇奇怪怪的人了,偏偏离开了这大半年就招来了俩。褚无晦就不给把把关吗?崔善孝那样的毒蛇也胡乱招进来,让他到主公身边?褚无晦……你这老头责任非常大!”
    崔善孝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崔善孝的文士之道。
    论起弑主本事,崔善孝比他更胜一筹。
    祈善的文士之道发动有前提,同时约束着主臣二人——主君生疑则弑主,主君与他两不疑,那么他就是主君的替命傀儡!祈善的命其实掌控在沉棠手中,这一规则约束力仅次于褚曜和宁燕二人。崔善孝却不一样,只要他想,他悄无声息就能做了主君。
    做完之后还不用承担任何反噬。
    甚至无人能发现这事儿是他做的。
    祈善心脏砰砰直跳,忍不住担心沉棠。
    他担心崔善孝接近主公另有阴谋,也担心一旦事发,崔善孝会牵连没防备的主公。崔善孝这事儿,他跟寥嘉、秦礼、姜胜、荀贞甚至是顾池几个人都不同。后边儿几个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就是跟看重大局,拎得清私人恩怨与公事。反观崔善孝,他睚眦必报,心眼儿比针尖小,心狠手辣……
    祈善苦恼地一手托下巴,另一手轻敲桌桉,冬冬冬的凌乱节奏恰如他此刻心境。
    “啧,还是要想点儿办法……”
    他内心有三个方案。
    上策,他先下手为强!
    祈善当年用的还是“曲谭”的假名,相貌假的,彼时他的体格还没成年身量,二人如今面对面也未必能认出他就是当年的“曲谭”。趁着崔善孝还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先悄无声息做了对方,毁尸灭迹,永绝后患。
    中策,隐瞒身份一辈子。
    反正祈善也没打算让“谭曲”重新活过来,他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还是关系亲近的。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康季寿这个便宜表哥心情不好就喊他本名,哪天当着崔善孝的面喊破了,那不完犊子?
    至于下策嘛……
    他在马甲被扒之前堵住崔善孝的嘴!
    嗯,不是那个嘴堵,是手堵!
    让崔善孝欠身为“祈元良”的自己天大人情,届时身份不慎暴露,老东西不就没什么话好说?即便不能冰释前嫌,勉强也能将他视为空气。双方老死不相往来即可!
    祈善的心思在上策转啊转啊转。
    迟疑了许久,久到素商都没耐心离他而去,祈善才无奈长叹着将心思从上策挪开,滑过了中策,最后——定格在下策。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滴咕:“我这么做也是为主公大业牺牲,若是因为崔善孝开了杀人灭口的坏头,难免会让姜胜几人心慌慌,也影响日后主公招贤纳士……为了一个崔善孝,犯不着这么做。对,就是这样……”
    祈善叹气着准备给主公收拾烂摊子。
    也给年少的自己擦屁股。
    遇见沉棠之前,祈善从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现在不得不信了,她就是“福报”!
    祈善用沾了猫毛的袖子擦擦额头汗水,勉强说服了自己。他刚拿起桌上第二封信函打开,寥嘉声音从厅外传来:“元良,方才听说前线战报送过来了,是不是……”
    寥嘉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落在那张黑底黄字的信函上。
    祈善也抬头看他,意识到自己手中捧着什么,着急要将信函收起,却被寥嘉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夺走。寥嘉看看信函再看看祈善:“祈元良,你何时……跟它有牵扯?”
    祈善干脆摆烂承认:“一直有。”
    说着将信函扯了回来。
    寥嘉压低声音问:“主公知道吗?”
    祈善莫名:“主公为何要知道?”
    寥嘉被他理所当然的反问弄得语塞,在他耳畔吐息:“寻常人不知众神会本质……我不信你祈元良会不知!你是内应?”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
    在祈善看不到的角度,寥嘉萌生杀意。
    祈善一把推开他:“说什么浑话?”
    寥嘉道:“你敢说你不是?”
    祈善扭过头:“我当然不是。”
    寥嘉气得手指戳着信函右下角的图桉——众神会的信函有好几个等级,普通招揽信,表面仅有“众神会”三字;给社员的,右下角会有图桉,图桉从简单到复杂。
    最低一级是一个类似“大”的图桉,上面一横向上弯曲成半圆,上一级是两个“大”,一个“大”的撇和另一个“大”的捺构成一个不闭合的○,再高一级是三个“大”,构成三个不闭合的○。最高一级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最外部画黑色的○。
    “祈元良,你当我是瞎子?”
    祈元良这封信函就差最后一个○!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厮在众神会的地位仅次于西北大陆主负责人,仅有的几个副手之一!
    他想掐死祈善的心都有了。
    祈善循着他手指看去,又问:“这又如何?你仅凭这个图桉,这封信函,就敢笃定我是众神会的人,过来控制主公成为傀儡?寥少美,你脑子清楚一些,我跟随主公的时候她就她自己,我能图她什么?图她将我的仇家一个个搜集起来,天天祸害我吗?”
    他就算脑子有病也不能是这么个病法。
    寥嘉:“……”
    祈善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众神会每隔几年就会召开地区大会,喏,这是通知我下一次时间地点的。没其他意图……”
    他将信纸展开亮在寥嘉面前。
    寥嘉啪得将它拍在手下,盯着祈善眼睛,一字一句:“祈元良,你不会不知——主公野心绝不满足西北这一块。西南、中部、东南、东北……这些她通通都想要!”
    祈善点点头:“我知道。”
    他很满意主公有如此雄心壮志。
    着眼天地而非一亩三分地。
    寥嘉道:“众神会不可能坐视不管。”
    绝对会在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安插人手。
    但寥嘉没想到这人会是祈元良,这是褚曜之外,主公最偏心,最不设防的一个!
    祈善理所当然地道:“我这不是正盯着?这些年都干到副手了!外人送我‘恶谋’之名,可不得未雨绸缪?众神会一事,待主公回来,我也想找个机会说的。”
    论卷,没人能比他更卷!
    祈善深知众神会这些年暗搓搓的小动静,到处挑起战火,所以他很清楚,想要完成统一,众神会一定要放眼皮底下盯着。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寥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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