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为何觉得这笔‘赎身银’是救命钱,而不是‘索命帖’?诛心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沉棠帐下大概没有人比顾池更懂人心之黑暗,他哂笑道,“秋大郎不计前嫌,散财救人,作为曾经与兄弟同室操戈、谋害亲兄的秋丞能否接受这份救助?”
    秋大郎可能是真的不计前嫌救弟弟,但也可能是揣摩透秋文彦的脾性——骄傲如秋丞,不会接受来自秋大郎的施舍;多疑如秋丞,也不会相信秋大郎真心来救自己。
    重点不在于秋大郎怎么做。
    重点在于秋丞什么反应。
    秋丞死,秋大郎大仇得报。
    秋丞活,秋大郎赚足名声。
    沉棠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金子。
    “倘若我是色批老菜鸟,应该会羞愧着接受。大不了回去跟秋大郎低头,日后夹紧尾巴做个富家翁,至少吃穿不愁。不过,以色批老菜鸟的脾性嘛,说不好。他估计会惶恐、愤怒。担心秋大郎这么做另有图谋,愤怒兄弟二人处境居然颠倒了个儿,自己居然要沦落到秋大郎施舍才能活命……”
    “是啊,人惯会以己度人。”顾池薄唇浅翘,出言讥诮,“自己是怎样的人,便看谁都觉得像是同类人。秋丞既是虚伪君子,他眼中的亲兄长又怎会是坦荡君子?主公,你有无兴趣与池打个赌?我们就赌赎人消息落到秋丞耳中,他会是什么下场?”
    沉棠现在对“赌”都有PTSD了。
    但——
    大赌伤身,小赌怡情。
    “赌赢有什么好处?”
    顾池道:“任由主公决定。”
    沉棠当即拍桉:“好,你说的!”
    反应之快像是生怕顾池会反悔。
    二人约定在手心写字,同时亮出,看到结果,沉棠失望道:“唉,赌不成了。”
    因为,他们都写了一个【死】字。
    沉棠打趣道:“我本来还想着要是赌赢,让你无条件在官署加班十天半个月,当月薪俸归我。未曾想你我心有灵犀,一个答桉。望潮,你莫不是听了我心声才写?”
    “非也,是心有灵犀。”
    秋氏送来赎身银,秋丞就得死。
    不死,也得死!
    沉棠啪一声将木盒子盖上。
    招呼官署小吏过来:“你去棠院跑一趟,告诉色批老菜……啊,不是,是告诉文彦公一个好消息,秋氏那边送来了赎身银。他重获自由,我明日派人护送他回秋氏。”
    沉棠在最后一句话读重音。
    “此事很重要,一定要如实转告。”
    有些锅,总要有人背。
    沉棠与顾池眼神相错,心照不宣。
    小吏领命:“下官知晓。”
    一众俘虏关押的位置不算远。
    秋丞一家老小独居一院。
    赎身银是早上送到孝城,消息是中午递进棠院,而秋丞,他是晚上举剑自刎的。
    其中细节与沉棠二人预料不差。
    当小吏满面喜色出现,秋丞夫妇心中咯噔,忧心沉棠有什么花样折腾人——此前送来苗淑尸体,可让他们夫妇辗转反侧数宿。秋丞曾是一方势力首领,还能稳得住。
    “不知使者过来,所为何事?”
    小吏叉手一礼:“恭喜文彦公。”
    秋丞扬眉:“哦,喜从何来?”
    小吏笑容洋溢道:“就在今儿早,秋氏送来文彦公的赎身银,主公派下官过来跟文彦公说一声。主公还道,明日派人送您与家卷回秋氏。文彦公,您很快便自由了。”
    孰料,秋丞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
    反而一把抓住小吏袖子,追问他道:“你说秋氏送来的赎身银?不是其他人?”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姓氏家族。
    岳丈靠不住,秋氏又在跟他有仇的大哥手中,秋丞走投无路,只能写信给曾经交好的同窗求助。只是还未等到他们的帮助,秋氏的人先来了,这让秋丞有不好预感。
    小吏茫然:“不是他们,是秋氏。”
    大夫人紧抿着红唇,忧心不已。
    秋丞又追问细节:“可有来信?”
    小吏摇头:“并无。”
    秋丞将小吏带来的话反反复复琢磨,连小吏何时离开都不知道。待他回神,屋外天色已暗澹,大夫人始终守在他的身侧,眸子满含担心:“郎主,你吓死妾身了。”
    “吁——”
    秋丞口中溢出长叹。
    精神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他叹道:“大房那边起了杀心,若落到他手中,呵呵,怕是死都死得不体面啊。”
    大夫人一惊道:“郎主何出此言?”
    秋丞陡然厉声道:“老大的手段你还不知道?当年要不是他使了见不得光的卑鄙手段,该过继出去的人怎么会是他?明明一众族老都中意我,结果人选却是他!”
    当年秋氏大房无人继承香火,不得已过继二房子嗣。二房有两个孩子,一个秋大郎,一个秋二郎,也就是秋丞。他们都是二房正室夫人所出,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过继,一般会过继小的而不是抢人长子。秋丞比他兄长聪明,启蒙更早,也深得族老喜欢。他以为人选妥妥是他了,在结果出来之前还想着引领秋氏走得更高更远。
    谁知被带走的却是秋大郎。
    这一现实给了秋丞当头一棍。
    兄弟俩的待遇,自此有了天壤之别。
    二房积蓄早被上一代挥霍干净,无甚积蓄,吃穿用度都很拮据,连伺候的下人都养不起几个,而秋大郎在大房如鱼得水,拜名师,当名士,居高位,享受万人追捧。
    秋丞却为了维持世家子基本体面而绞尽脑汁,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心中日渐愤满。
    不知何时,他萌生出老大死了就好了的凶残念头,但冷静下来又懊悔惭愧。他以为自己可以克制住心中的恶魔,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道德,低估了嫉妒带来的怨气。
    杀兄念头一日强过一日,而冷静后的懊悔惭愧一日浅过一日,直至再也感觉不到。
    秋大郎夺了他本属于他的人生。
    他为何要愧疚懊悔?
    于是,他蛰伏静待时机。
    直至大乱,黄烈聚众举兵。
    他鬼使神差也拍桉响应,浑然不顾还在郑乔手中为质的兄长。倘若郑乔一怒之下斩了兄长,来日便以郑乔项上人头来祭奠兄长一家,也算全了他们这一世兄弟之情。
    奈何,千算万算没算到老大一家能死里逃生,更没算到自己会兵败四宝郡,还成了阶下囚,亟待老大拿钱给他一家赎身。
    大夫人出言劝慰:“郎主,依妾身之见,大伯或许……或许不是这个意思……亲兄弟哪里有解不开的死仇?大不了回去跟大伯低个头,认个错,他还能杀你不成?”
    残杀亲弟,秋大郎不要名声了?
    秋丞甩开她的手:“妇人之见!”
    大夫人被甩得踉跄两步,栽倒在地。
    “护送回秋氏……呵呵,好一个回秋氏……我险些弄死他一家,他会当那件事情没发生过?如果是你,你会就此作罢?老大可不是大善人!他此前忌惮我手中兵马,不得不做缩头乌龟。如今我手中无兵无卒,一旦回了秋氏怕是连死都由不得自己。”
    秋丞仿佛魔怔了,双眼通红,喘着粗气,这副陌生模样看得大夫人心中生惧。
    “郎主……”她喊得凄凄切切。
    “我不可能输给他……”秋丞目光落在了佩剑上面,曾经似有千钧重的剑身,此刻却被他轻松拔了出来,剑身映出他脸上狰狞,“宁愿死,也不能落他手中受辱。”
    剑身横于脖前。
    这一幕看傻了大夫人。
    待她回过神,手脚已泄了全部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秋丞身边,抬手捂住鲜血不断喷涌的脖颈。此时的秋丞还未彻底咽气,文气能延长他在人世弥留的时间。
    “待、待我去后……他,必不敢、不敢怠慢……二房,汝,可、可另谋良、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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