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翌日,柳川随钟景回了青山庵,金膳斋只剩下玲珑和白梦来了。
    玲珑照常醒来吃餐点,这一回,白梦来倒是亲自下厨,没让柳川敷衍着提两纸包烧饼与卤肉了。
    待白梦来将热气腾腾的透花糍端上桌,玲珑惊讶发现他的眼下略显青灰色,好似昨夜不曾睡好。
    玲珑想起柳川昨晚找白梦来“谈心”去了,想必是两人相谈甚欢,因此才熬了一宿。
    玲珑感慨:“白老板,你和柳大哥感情真好。昨天能聊这么久,肯定是挂念他要出远门吧?”
    白梦来一愣,目光虚浮,落到别处。他嘴角牵起一丝凉薄的笑,喃喃:“是啊……”
    白梦来一想起昨夜柳川以下犯上揪着他衣襟,逼问他和玲珑感情到哪一步的时刻,他整个人都是生无可恋的无奈模样。
    说得好似他把玲珑怎么了,他是哪种人吗?白梦来最是有君子之风的郎君,岂会干出禽兽不如的事来?
    奈何不管他怎样辩解,柳川俱是不信,且认为他谎话连篇。
    白梦来废了好一番口舌才将人劝走,等他上榻小睡时,天都蒙蒙亮了。
    白梦来一面叹气,一面给玲珑倒蒸热的羊**。
    他知道玲珑嗜甜,特地往灵沙臛,也就是过滤去豆皮的红豆沙里添了些糖炼牛乳,这样的点心馅儿既有豆沙的清香又有奶制品的醇厚甘甜。再将甜馅儿用模具将其压出花形,塞入糯米捶打的糍糕内。糍糕透亮,豆沙的红艳花色隐约可见,如此这般就成了皇城百姓赞不绝口的新兴糕点“透花糍”。
    白梦来算是将玲珑的口味把握得十成十,见她吃得欢畅,他也嘴角微微上扬,道:“慢些,没人同你抢。”
    玲珑见自个儿吃相不雅,放下那原本要递到舌尖舔舐的手指,装模作样在帕子上擦了擦,道:“是白老板制的糕点好吃,我这才没忍住多吃几口。”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抿唇一笑,道,“想往后都吃得着吗?”
    他似乎又在下什么钩子,说话声极为温柔,循循善诱。
    玲珑一愣,哝囔:“想呀……可是之后我若是回组织里,我就不能再跟着白老板了。”
    聊起离别,总是令人惆怅。
    白梦来想着如何将她拐到身边,道:“你没有卖身给你主子,想走也很容易。”
    “不行的,我说好了一辈子为主子效忠。”
    她拒绝得干脆,白梦来也不恼。
    他知道玲珑是个实心眼子,要真想将她骗到手,还得下点功夫。
    于是,白梦来问:“你主子疼你吗?”
    玲珑聊起主子,好似聊起亲生父母那般,满心满眼都透着高兴。她忙不迭点头,道:“主子对我很好。”
    玲珑伸手比划了一下,说:“把我从那么丁点大,带到了现在这样。”
    “好似你的长辈一样吗?”白梦来问。
    “嗯!”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微笑,道:“既然是你的长辈,那你该知道,没有长辈是不盼着晚辈过得好的。假如他知道,你留在我身边……啊,是金膳斋里,小日子过得畅快,我想他也不会特特来阻拦。”
    玲珑纠结了半晌,她蹙眉,道:“我留在组织里,不止是这个原因。”
    白梦来挑眉,问:“哦?还有什么缘故?”
    玲珑犹豫了很久,她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道:“我从未告诉过外人,今时今日,只透露给白老板听。”
    “嗯?”白梦来心间一跳,等她后文。
    玲珑舔了舔下唇,鼓足勇气,道:“我乃是前朝官宦世家之女,前朝昏君灭我满门,唯有我一人侥幸存活。我从主子那里得知,前朝余孽还未杀尽,还剩下前朝皇太子一脉在民间流窜。我必须找到他,亲自手刃他,绝了前朝血脉,这般才能以慰我父亲在天之灵。”
    闻言,白梦来手里的瓷盘落地,糕点散落一地。
    他鲜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刻,面上的笑容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玲珑见他神色失常,担忧地问:“白老板,你怎么了?”
    片刻,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啊,是不是打打杀杀的话,将你吓到了?”
    毕竟白梦来这样尊贵的公子,对于杀戮之事,还是心存畏惧的。
    白梦来淡淡道:“不是。”
    他顿了顿,问:“既然是前朝君王害你灭门,你又为何迁怒于皇太子身上?”
    玲珑不以为然地道:“那么,既是我父亲得罪了君王,他又为何株连我满门?我不够仁慈,也不善良,怪就怪在他生于帝王家。只求他死后寻一门好胎,下辈子不要再投入这等残酷的宫闱之中了。”
    玲珑闭眼都能想起病死的母亲,她蜷缩在母亲怀里,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凉。
    她如同被抛弃于山林之间的幼兽,蜷曲在濒死的母亲身侧,祈求庇护。
    她还那么小,小到没有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主子救了她一命,恐怕她都活不下来。
    前朝君王该死,多狠毒的心肠,才会因一句忠言逆耳而迁怒于罪臣家的妇孺孩子?
    他滥杀无辜,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便让纯臣绝后,那她也要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诛杀他的子嗣,断了他的根。
    这是玲珑的使命,唯有这样,她才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这时,厅堂内部的气氛冷了下来。许是往事太沉重,两人都不曾说话,花厅内落针可闻。
    就在玲珑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刻,白梦来道:“昨夜齐伦传来了消息,说曹夫人和官家报案自首了,不日后便要受审,如今正押在大狱里。我还有几桩事想问她,特地托齐伦和牢头求了情,引我见她一面。你吃完了糕点,我们就出门吧。”
    “好,我也想见见她,敬她一杯水酒。”玲珑想到曹夫人解救了那些被曹老爷残害过的女子,死的好生安葬,活的给置办一些退路,也算是行了善举,担得起“侠义”二字。
    两人带了水酒与糕点贿赂牢头,点心不过是场面话,白梦来袖子底下的金条才是真章。
    若是曹夫人真是犯人,那给牢头十个虎胆子,他也不敢收受钱财。然而曹夫人一案还有待审理,上头没发话审讯判刑,那便只是有嫌疑的女子,收点小钱,让隔着狱门说两句话,还是使得的。
    牢头心安理得地收了钱,把玲珑和白梦来放进大狱。
    为了以防万一,他没给白梦来开牢门,只让他们隔着牢营谈话。
    大狱门口摆着狴犴,谓之神兽,用以看守牢门。由于狴犴似虎,常绘在牢门前,也有虎头牢之说。也不知这样的凶物能否如人所愿,镇压住牢狱里的邪祟。
    白梦来一面想,一面上前敲击牢门,喊:“曹夫人,我和玲珑来看你了。”
    他说得冷淡,倒没有什么挂念的语意在内。玲珑不免想,白梦来之所以坚持要见曹夫人,该不会是想问问她有何遗愿,顺道讹她的钱吧?
    反正她都敢自首了,铁定是不在意荣华富贵,那么钱财自然可以给有需要的人,也就是白梦来了。
    玲珑越想越对味,看白梦来的眼神也不对头了:“白老板,你不会是想趁人之危,索取曹夫人的钱财吧?”
    白梦来皱眉,道:“我是那种人吗?我不过是想替人排忧解难罢了!若是夫人觉得家中钱财无数,有些烫手,我可以帮忙花销,好让她放心上路。”
    “……”果然,这厮就没零星半点的好心思。
    曹夫人听到牢狱外的动静,颇为惊讶,问:“是玲珑姑娘和白老板吗?”
    玲珑听到她的声音,笑答:“夫人,是我!”
    “你们怎么来了?”曹夫人缓慢走近他们,不解地问。
    玲珑挠挠头,道:“我听说你的事了,你解救了那些被曹老爷害过的女子。你在我心里,是巾帼英雄!”
    曹夫人笑得勉强,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玲珑满脸崇拜地看着曹夫人,只觉得她从不自矜功伐,和白梦来这样凡事精打细算的商人气质不同。
    白梦来暗叹玲珑想事肤浅,他此番来寻曹夫人,可不止是叙旧。
    他将手上的酒水与糕点递给曹夫人,这些东西都让牢头验过毒了,是安全的,吃着也放心。
    白梦来收回手,漫不经心地问:“曹夫人,我来寻你,是有一件事想问。”
    “白老板请说。”或许是曹夫人本就没有求生欲,如今丧失了戾气,说话间倒也还算随和。
    “我好奇很久了……既然其他被残害过的女子都关押在别处的院子里,那么你呢……你为何被曹老爷伤害后,还能独占鳌头成为曹家夫人,并且活到现在?”白梦来的问题一抛出来,便如同惊雷一般,将玲珑吓了一跳。
    细思一会儿,确实疑点重重。
    曹夫人抿唇,她盯了白梦来许久,苦笑道:“智者类妖,果然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白老板的法眼。”
    “好说,还望夫人能为我解惑。”
    “如今这番光景,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曹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就当是我为了那些杀业赎罪,今后被官家处死也好,入狱吃牢饭也罢,都是因果,都是我……助纣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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