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医疗的过程中,病人并非完全被动,有时候他们的怀疑是解决体内不定时炸弹的一个保护机制。
    血一样的教训让医院内的每一项工作都有严格的流程要求,某些甚至要重复好几遍。对外科来说,除去手术过程,最重要的就是核对手术病人的姓名、药物、手术位置、术后清点纱布器械等等。
    就算一切都合乎规定,只要病人有所怀疑,医护们就会再次确认一遍他们的身体情况,以防自己出现疏漏。
    谷良在今年七月份,从外急转回到了原本的肝胆外科。
    在走之前,祁镜叮嘱过他,术后一定要仔细校对器械和纱布,防止这种事儿的发生。刚开始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两人是朋友,又同为医生,互相关心打气防止工作意外也是件很正常的事儿。
    但久而久之,他开始觉得不对劲。
    两人毕竟分属内外科,平时只要没特殊病人,几乎见不着对方。但几乎每次见面,祁镜都要拿一例术后遗留异物在腹腔内的病例来刺激自己。
    谷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法控制。但就在这样高频率的提醒下,谷良每次手术完,脑袋里都会自动跳出腹腔异物的画面。
    不是x光、ct片就是开腹进去后的实物,内容无非是止血钳、纱布、缝合针之类的手术器械,以至于他想不在意都难。
    这种情况下,谷良又是和祁镜差不多的自信性格,自然会非常肯定地否定掉病人的怀疑。
    来会诊的是霍艳,今年轮到了妇科,成了那儿的半个会诊医生。一进门见到这两张熟脸,她的第一反应就很不好,心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似的。
    “怎么了?”
    “术后两个月,突发小腹胀痛,拍片发现有腹腔异物,病人家属坚持说是手术时留下的医用器械。”谷良把病历本递了过去,又指着读片器上的片子,说道,“但我和祁镜看了之后觉得应该和手术没多大关系,可能是她自己放进去的。”
    霍艳扫了眼片子,然后看起了姑娘的出院小结:“挺正常的阑尾手术,位置也没变异,就算手术留下东西也不至于放到那个位置才对。”
    “所以叫你过来帮着看看。”
    “22岁......”霍艳看着年龄若有所思,“也不小了。”
    “是啊,不小了。”
    三人现在都是临床一线的骨干,虽然都只是住院,但经验完全够得上主治的水平,对于这类急诊病人有着各自的默契。毕竟见得实在太多了,口述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接下去的ct平扫应该能看出问题具体出在了哪儿。
    然而结果并没有太顺利。
    ct标记出的异物位置,基本能判断所处位置应该不在腹腔,而是在脏器中。具体哪一个脏器,对诊疗室的三个医生而言都是门清,但病人家属并不接受这个结果。
    “你们在开玩笑吗?我女儿会做这种事儿?”
    “检查不会出问题。”谷良说道,“图像又不会骗人。”
    “你什么意思?”
    两夫妻中的父亲显然更激动,上来怒目圆瞪就想揪住他领子,好好教育教育这个30岁都没到的年轻人,什么才是社会:“说我女儿骗人没问题,但现在这件事儿是原则和底线,信不信我上法院告你?!”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动手不好。”祁镜拉住了那个父亲,直接插在了两人中间,把他们尽快分开,“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小兄弟,就这一张片子能说明什么?就一口咬定我女儿做了这种事儿?”
    父亲看上去是个很有教养的读书人,不动怒的时候还有点儒雅气质,不过现在却像头急红眼的野兽:“这小子非但不道歉还污蔑我女儿的清白,要不是平时工作的关系,我非骂死他不可!”
    “这事儿找这家伙没用。”祁镜看向了门口,“对了,正巧副院长来了,找他吧!”
    总值班就是副院长王长鸿,在行政办公室工作久了,处理这类问题非常有经验。一来就先把心情很差的父亲拉去了大门口,先来两支烟,同时自降身份,安抚住怒火再说。
    而诊疗室这儿,祁镜和谷良自动退出,把事儿全交到了霍艳手里。大家都是女人,母亲肯定要比父亲更容易体谅这种事儿。
    然而结果又一次反转。
    “没破?”
    “没破。”霍艳走出了急诊妇产科的检查室,丢掉了手里的手套,无奈地说道,“小孔不大,那个体积不可能塞进去。”
    “这也太天方夜谭了。”谷良有些懵,回头看了看祁镜,“要不再做个b超看看?”
    “什么?你们还要做检查?”
    母亲尚算理性,心想丹阳医院好歹也是市里的头名,愿意相信医生们处理这件事儿的能力。但既然自己女儿说没做过,妇科检查也证实了这一点,医生再站在学科制高点去怀疑,她就有点不高兴了:
    “你们该不会是要拖延时间吧,做b超再查不出是不是还要做核磁共振?”
    “这密度应该是金属,不可能做磁共振的。”祁镜看着片子答道。
    “现在我女儿说了自己没做过,又没破,你们竟然还不信。”母亲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继续说道,“你们三个要是做不了主就把主任叫来!对了,门口那个副院长是不是能做主?”
    王长虹当然能做主,但现在情况有点特殊,没想到刚安抚住父亲,母亲狂暴了。
    霍艳也没什么办法,便提了个建议:“要不直接做个yd镜吧。”
    “啊?”父亲总觉得自己看了部奇怪的电视剧,两集间缺了些细节,“什么镜?”
    母亲连忙拉住了他:“破了怎么办?”
    “肯定会破,但这是最直接也最方便的做法。”霍艳解释道,“如果能看见东西,第一时间就能拿出来,也不用再......”
    “不做!”
    霍艳也来气了:“ct重建后的片子已经基本明确了东西就在脏器内,我们想用b超复查,你不同意,我们选yd镜看得直观些,你还是不同意,到底要怎么才同意?”
    姑娘的父母没了声音,又在走廊上闹了会儿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没声音只说明了自觉理亏,并不代表放弃斗争。尤其临走时两人看向医护们的眼神,非常说明问题。
    医闹分文闹和武闹,吴擒虎属于后者,而他们两个就属于典型的前者。
    从始至终不动手,就算动手也是点到为止,基本不会升级到平时医闹的程度。但手消停了,嘴巴却占据了c位,一路把谷良骂得狗血淋头不算,最后还得压上全医院,全骂上一通才算消气。
    按祁镜手里那份自制的医闹指南,这位姑娘占了五点。
    诊疗过程中患者和家属有不满情绪;和医院有责任和金钱上得纠纷;交代病情时家属表示不理解;患者系独生子女;患者为警察、医护同僚、律师、教师的亲属。
    “父母是老师?”
    “应该是吧。”祁镜不算太肯定,“听口气挺像的。”
    “真要闹就闹吧,我们可占着理呢。”王长鸿也是临床出来的,虽然对ct片不太懂,但基本的手术器械还是了解的,“这一看就和手术没关系,哪儿有这种形状的器械。”
    “怕就怕他们来阴的。”
    祁镜也不是危言耸听,有时候武闹还可以仰仗一下警察来控制秩序,事情基本是按大事化小来处理的。
    但文闹的家属却很有可能把事儿捅到不良媒体那儿,添一个吸引眼球的标题,把模糊的情况下一个偏颇的判断。写文的人占个道德高地,事情就会向披露无良黑幕的方向爆炸式发展。
    再加上不少媒体人都是管挖不管埋的挖坑人,至于最后事情会闹到哪一步,whocares?
    “恐怕还不止如此。”
    祁镜站在外急的窗边,正巧能看到急诊大门口:“你看,两人一出门就有人上去谈了。”
    “就你早上说的那伙人?”
    “看脸挺像的。”祁镜把眼前这个人和脑海里的记忆做了个对比,说道,“至于他们和吴擒虎那伙人是一伙的还是竞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算了。”
    王长鸿长叹了口气:“这种事儿早就习惯了,也没法阻止。现在至少维持住了基本秩序,我待会儿和你爸交流一下。”
    副院长走了,这事儿对他来说只是大大小小医疗纠纷案中的一朵小浪花。霍艳走了,这事儿她只是辅助检查,主要矛盾不在她这儿。等回科室,倒也多了份闲聊的话题。
    谷良也走了,他有绝对的自信绝对没犯这种低级错误,又有影像学检查做支持。就算以后问题被扩大,他没法抵挡,但至少问心无愧。
    他们能算了,祁镜不能。
    正当他在急诊大厅发呆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些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李文毅,祁镜猜是昨晚上陈亮君中毒的案子有了进展。
    “李哥,有消息了?”
    “嗯,都是好消息啊。”
    李文毅显然有些激动,这是渔夫钓到大鱼时的喜悦心情:“第一件,你朋友那家店确实没什么大问题,肉串不是他弄的。只不过在找货源的时候不太小心,没找对方出具一些食品加工和经营的证件。”
    “找到那个垃圾了?”
    “暂时还没有,靠徐鹏记忆弄出来的画像太普通了,也没找到匹配的人物。”李文毅猜测道,“我觉得这人估计没前科,也是首犯,要不然不至于那么不当心去用灭鼠药了。”
    “那第二件呢?”
    “哦,第二件就是你昨晚上告诉我的那个吴擒虎了。”
    李文毅笑着说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他可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虽然和我没多少交集,不过以前背的案子倒是不少。”
    “哦?还是个惯犯?”
    “98年诈骗进去蹲了两年,00年出来后没多久又因为入室盗窃进去一年多。出来后安分了一段时间,之后似乎认识了一位大哥,倒是不偷不抢了,但是经常打架。反正就是在我们这儿进进出出的,没太平过。”
    “现在性质不一样了吧。”
    “如果事情属实的话,判个聚众斗殴没问题,只不过......”李文毅还是告诫道,“没有证据我可没法逮人啊,再说他也不是领头的,抓了他也没什么大用。”
    “嗯,这我懂。”
    祁镜又和李文毅聊了些细节方面的问题,挂掉了电话。
    现在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没机会去了解吴擒虎和他背后的团队,更没办法去改变媒体的想法。能依靠的就是一些诸如李文毅这样的关系,不过只是这些还不够,他需要往对方的地盘里伸些触角进去。
    他想到了一个人。
    “喂,你现在......”
    电话刚过去,祁镜还想先打个招呼问问他最近的情况。没想到,对方就像遇到了级任老师查自习课一样,连忙把自己最近做过的事儿全说了一遍:
    “自从明海回来后,我做了你新布置的练习,没偷过一次钱包、手机,连别人口袋都没碰过。整整大半个月里,我只出去过5次,两次是我爸的公司,两次是公司开的饭局,唯一一次就是......”
    “我知道,电影院嘛。”
    “额......”
    祁镜的回答有点出乎袁天驰的意料,不过细想想也情有可原。既然是他安排的老师,自然就是他的人,顺便了解一下自己的行踪也很正常。
    “那个学得怎么样了?”祁镜问道。
    “还行吧。”袁天驰嘿嘿笑了两声,“祁哥,我在家闷了好几天了,今天是不是有事儿要见我啊。要不出去吃饭吧,我爸那家饭店来了个新的主厨,还......”
    “算了,吃饭还是改天吧。”
    祁镜看着窗外人头攒动得大门口,淡淡地说道:“你这几年一直在商场医院下手,应该认识不少小偷吧。”
    “祁哥,你问这些干嘛,我现在不都不干了嘛。”
    袁天驰笑了两声见祁镜没回话,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太对,连忙答道:“真要说起来也确实认识不少做这行的,可惜有不少都逮进去了。有几个出来之后听说也不干了,宁愿做做小买卖。”
    “那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吴擒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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