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雪峰和这个青年虽然开始无话,但是后来却谈了很多。
    青年姓吕名俊良,但是三岁的时候患上了小儿麻痹症。
    他从小又好强,又自卑。起初只能在地上爬,为了他,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求医问药,去过许多医院,试过无数偏方,但都毫无结果。
    后来有亲戚给他父亲出主意,趁母亲外出,让把他带到火车站扔掉。
    在火车站,有一位好心人把他送到了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问他家在哪里,他竟然说出了所在的街道,福利院就派人把他扔在了街道。他在街道上通过熟悉的景物,竟然又爬回了家。
    他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和父亲都不在。直到晚上才算回来,原来父亲把他扔掉以后,母亲一直大吵大闹,父亲良心上过不去,又和母亲一起到火车站去找他,却是一无所获。
    母亲怀疑他被丐帮带走,作为乞讨的工具,从此后天天都和父亲去火车站找他。但是人海茫茫,大海捞针,火车站门口的人,都是匆匆过客,别说找到他,连见过他的人都没有问到一个。
    儿子失而复得,父亲和母亲都哭成了泪人,发誓一定把他好好养大。
    父亲用一把旧椅子上安上自行车轮,改成了一个简易轮椅给他做代步工具。
    虽然站起来完全没有希望,但是他也要顽强拼搏下去。
    那次从街上爬回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有惊人的臂力和顽强的意志,从此不再自暴自弃,就自己改名为“吕志坚”。
    起初他推着轮椅在街上卖炒瓜子和花生,慢慢积攒了一点小本钱,于是又租下了这个小门市,改卖磁带。
    因为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是音乐给了他活下去、拼下去的力量。
    吕志坚的经历,让凌雪峰既感动,又陷入深深的思考。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云亭亭生的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个念头是,心高气傲的自己,活得却不如这个残疾人活得明白和洒脱。
    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点,他也该多和这样的人接触,向这样的人取经,这是他自己的需求,也是妻子的需求,当然,也是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的需求。
    面对如此复杂的环境,别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才能靠得住。至于有钱以后,会不会带来连锁反应,他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他以每盒四块五的价格,从吕志坚这里把所有品种的磁带都批发了一些,有的拿了十来盒,有的拿了两三盒,装了满满一大纸箱,他兜里的钱全都留下了,一分钱也没剩。
    为了稳当,吕志坚又给他一根塑料绳,他三下两下就把纸箱绑到了自行车后座上。
    由于缺少经验,骑出二三百米,纸箱就开始摇晃,他腾出一只手来扶着。但是纸箱越晃越厉害,他想下车,重新绑一下,但是纸箱已经滑了下来,哗啦一声,里面的几盒磁带滑了出来,还有几盒被摔裂了。
    他沮丧地把磁带都收拾回去,他把摔裂的那几盒全都压在了箱底,把完整的放在上面。
    他
    重新绑好箱子,又骑到车上。
    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绑得紧,骑得慢,纸箱也没再晃。
    但是这批货要在哪里卖,卖给谁,他却有些困惑。
    在本校卖吧,有同事,有学生,有邻居,人多眼杂,万一认出他来,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在邻校卖吧,如果丁焱焱误会他,认为他旧情难忘,想故地重游,再和他闹,那也无法收场。
    想着想着,他又想回去找吕志坚退货。但是有几盒磁带已经损伤,怎么退?而且人家一个残疾人都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就算退了货,又进一批什么货呢?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挺着也得先把这些磁带卖掉。
    于是他放慢了速度,沿街寻找,看有没有音像磁带店。
    八十年代初的省城,街上的店铺并不很多,稀稀拉拉有一些杂货店、小饭馆和理发店,私营的书店和音像店基本见不着。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火红青春”音像店,他在门口停了一会,想进去,又有些犹豫。
    平时在班上,他是可以侃侃而谈的,然而现在却像个大姑娘似的,脸红耳热,甚至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最后还是咬咬牙,跨了进去。
    小店很小,里面琳琅满目,好像各种磁带比吕志坚那里还多。
    店员也是一个小伙子,斜翘着二郎腿,叼根烟,见他进来,带搭不理。
    他假意挨个看着这些磁带,但一盒也不买。
    最后那个小伙子有些看不惯他了,走了过来:“你买啥呢?”
    凌雪峰鼓足勇气:“老板,我是批发磁带的,我这里有些最新最流行的磁带,你看要不要?”
    他说着指了指外面自行车后座上的大纸箱。
    小伙子让他拿进来看看。
    他心中一喜,过去把箱子搬进来。
    当着小伙子的面,他把箱子打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磁带露了出来。
    小伙子傲慢地翻了翻,问他多少钱?
    他说一盒五块。
    小伙子递过来一根烟,给他点上。
    “五块太贵了,我卖才卖五块。”
    凌雪峰说:“我一盒就挣你五毛,我四块五进的。”
    小伙子说:“那你批贵了,我批的都四块。你这都是在哪里进的?”
    “东郊批发市场。”
    小伙子笑了:“一看你就是个大外行嘛。东郊主要是批发服装和食品的,那里有一个吕瘫子,货不全,还批得贵,其实磁带要去兴民街批。”
    凌雪峰脸红了,但他还是不想让对方看出他是新手:“我今天正好去东郊办事,顺路带一点……”他想起前天和华捷学的四个字:贼不走空。
    小伙子说:“看你年纪轻轻的,这仨瓜俩枣的钱,不值得挣,时间也是钱,心情也是钱。”
    凌雪峰点头称是。
    小伙子又问:“看你斯斯文文的,像大学生吧?”
    凌雪峰想说自己是大学老师,但转念一想,这个身份还是不暴露的好,就说:“嗯,研究生,勤工俭学。”
    好在小伙子也没有往下追问,他的话也没有露馅。
    最后两个人说来说去,总算是以四块六的价格把他的那些磁带全都买下了。
    “看你也不容易,咱们交个朋友吧,其实我就是今天太累了,要不然,骑摩托过去,一会儿就批来了,而且价格还比你的便宜,这就算给你的跑腿钱吧。”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指了指门外停放的摩托车。
    凌雪峰千恩万谢地把钱接过来。
    也就是说,他一盒赚了一毛钱,五十盒只赚五块钱,比上中学时帮农民卖鸡那次赚的还少。
    成本五百,利润五元,这就是他大半天的劳动所得。虽然少,但是比起在大学当老师的平均日工资,还高出两三块。
    至于那摔破的那几盒,小伙子根本没有发现,如果发现,硬要退货或扣钱,他这五块钱也赚不回来。
    生怕小伙子发现这个秘密,追出来和他理论,凌雪峰出门以后,跳上自行车就赶紧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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