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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阵清风过处,从西楚京城大门到皇城大门之间,几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没有当回事,唯独一个披头散的老疯子愣在当场。
    这个老人被连远在太安城的官员都引为笑谈,当时衣衫褴褛的老人像往常那样穿巷过弄地敲更,寻常更夫都是夜间出没,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说“都是死人”。初那几年,还会有些锦衣华贵的老人远远停车或驻足,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老更夫,怆然泪下,随着岁月推移,老更夫身后便会跟着一大帮无所事事的稚童孩子,哄喊着死人啊死人啊,多半会很快被爹娘狠狠揪着耳朵抓回去,又过了些年,几乎整座城都开始见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间西楚复国,原本已经嗓子差不多喊哑的老更夫不知为何,突然间又开始撕心裂肺来,其悲凉苦意犹胜当年。复国之前,老太师孙希济和曹长卿还有尚未称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经在街上碰到过这个年迈疯子,老更夫曾经拿着更槌对孙希济称呼了一声“死人”,把曹长卿称为“将死之人”,唯独痴痴望着亡国公主姜姒,悲恸大哭,哭着要她那个仅剩的活人快走。当时等到老更夫跑远之后,经由孙希济揭开谜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经三十九岁便执掌大楚崇馆,手底下管着足足三院馆士和六百名编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誉为“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读书人,不同于许多西楚遗老的崇尚黄老清净或是直接逃禅野林,江水郎就那么疯了,疯了二十余年,为这座昔年的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余年的更。
    这个时候,老人的浑浊眼神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手铜锣和更槌不知不觉坠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头奔跑来,一路狂奔,几次摔倒也根本不顾疼痛,爬来就继续跑,等到老人终于跑回那栋孤苦伶仃的破败茅屋前,老人又开始眼神茫然来,使劲抓头,最后以至于蹲在地上沙哑呜咽,像条满身伤痕的癞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满陈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着头满脸痛苦地站身,踉跄冲进屋子,翻箱倒柜,终于从床底一大堆破烂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尽,琴弦更是早已崩断,老人捧着那把连琴杆也不知所踪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后搬了条小破凳子,坐在了没有台阶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闭上眼睛,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摆放有一部琴谱,又像被老人伸手翻开了,他这才开始拉二胡,拉了无琴杆也无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东越的雄山,北汉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绸缎,后隋的巨木……
    老人还叫江水郎的时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国手李密,有春秋兵甲叶白夔,有御剑飞过广陵江的李淳罡,有书甲天下的赵定秀,有诗歌冠京华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长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枢身着紫黄的孙希济,有间最讲礼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学问的汤嘉禾……
    老人流泪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只在春秋荒原无所依无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没来由大笑来。
    最终老人低头喃喃自语:“我没疯,大楚亡国,有人装睡有人装傻有人装死,我江水郎不过是喝酒醉不得罢了。”
    老人胡乱擦了把泪水,抬头望向远处,手指颤抖。
    遥想当年,如今老人还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时,还记得有支曲子曾经传颂朝野,传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为大将军叶白夔而写,他江水郎谱曲,王擎作词,赵定秀书写。
    曲名《将军行》,有井水处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声。
    “少年未及冠,浩然离故乡!”
    ————
    离阳太安城宫城皇城内城,从里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当年柳蒿师是其之一,如今吴家剑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几位武道宗师,太安城本身又有以钦天监作为枢的两座大阵,运转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阵早已在山河破碎后,便被鸠占鹊巢的广陵王赵毅破坏殆尽,但是现在依旧有人守城看门,西楚剑道执牛耳者吕丹田便是其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龙见不见尾的两人,在今天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一人站在皇城大门之后,老态龙钟,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长袍,脚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宫门之前,遥遥望着前者的背影,同样是古稀老人,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离阳藩王的样式,也不符合当今西楚皇室的礼制,而是只有旧年大楚庙堂上才会看到的藩王蟒袍,这位曾经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却死气沉沉。
    在两位老人之间,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锐御林军,一千六百鲜亮铁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两座城头之上,更有近千张弓弩蓄势待。
    只见那个胆大包天年轻人独自站在大门外。
    城头上数名身披华贵甲胄的将领站在垛口后,个个冷汗直流,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都不敢率先号施令。
    天底下最大两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间有6地神仙的,一座是离阳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们脚下这座。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一个人,大官子曹长卿。
    东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这两城,因为自称天地第二的王仙芝从不自称神仙,一甲子之间,无数高手来来去去,都败在了人间匹夫王仙芝手下,顺带着武帝城里的百姓也就对所谓的仙人不感兴趣了。
    但是曹长卿也好,王仙芝也罢。不管他们的武道修为高到几楼几十楼去,城下这个双手按住腰间刀柄的年轻人,最不济也是与这两人在一楼平平坐的大宗师。
    徐凤年站在原地,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个羊皮裘老头儿是西楚人氏。
    徐凤年咧嘴一笑。
    记得当初太安城三人之战落幕后,顶尖宗师如曹长卿和邓太阿,都跟他问了同一个问题。
    广陵江畔一气破甲两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没有跨入一气千里的那道天人门槛?
    当时徐凤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让两人自己猜去。
    一气之长,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剑气,千里之外滚雷。
    只要每当你能够问心无愧的时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剑神,比如一甲子后解开心结的羊皮裘老头,总是那么轻轻松松就成为了天下第一。
    因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这么大,只有你不过是手剑那短短三尺距离。
    天下无敌的头衔那么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说放就放,想拿就拿。
    徐凤年突然有些怒气。
    可惜他想要火的对象,已经不在这座城里了,此时大概已经远在太安城外。
    曹长卿,当年不该让你把她带走的!
    如果当年换成今天,你再来我跟前装高手试试看?
    徐凤年双手手心抵在北凉刀和过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气。
    气贯长虹。
    当徐凤年双手握紧刀柄,刹那之间,巍峨庄严的皇城大门就被他一脚踏碎。
    西楚京城内,平地惊雷。
    大门的粉末碎屑肆意飞扬。
    守在皇城大门外的矮小宽袖老人无动于衷,屏气凝神,双手向前摊开,弯曲指,依次做了一次弹指状。
    每一次弹指,两袖鼓涨如装满清风的老人就向后倒滑出去数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门之间,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两条蛟龙。
    一黑一白。
    ————
    皇宫西北的江湖畔玲珑水榭,气氛凝重,披挂一副金黄甲胄的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站在阶下,神情尴尬。
    剑道宗师吕丹田虽然是名义上的四千御林军一把手,要比何太盛在内的三名从三品副统领都要高出一阶官品,但是吕丹田只不过挂个虚衔,并不真正任职当差,所以真正的兵权其实就在何太盛此时负责宫门守备的顾遂手,至于另外一名齐姓副统领早就被排挤得整日只知喝酒浇愁,在年初就很少点卯统兵。何太盛和顾遂又不太一样,顾遂是家有两位遗老在朝遮天蔽日的家子弟,所以在官场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着这两年战事积攒下来的显著军功,和暗依附权贵才艰难攀爬到这个位置,越是来之不易,就愈让人弥足珍贵,此时何太盛的心情尤为复杂,既有对那位年轻女子皇帝的愧疚,内心深处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阴暗,当了二十来年的离阳子民,何太盛其实对大楚西楚已经没有老一辈的那种执念,国姓是姜还是赵,对当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来说,都不重要,当时是觉得自己有望成为扶龙之臣之一的开国元勋,这才奋勇杀敌,在全歼阎震春骑军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职的时候很快就被身边这位宋家俊彦宋茂林拉拢,搭上宋家这条乘风破浪的大船后,何太盛平步青云,甚至连宋家都想不到,认为他是奇货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实还有隐藏在这座城里的赵勾大人物,已经许诺给他一个镇护将军,要知道整个离阳王朝的杂号将军多如牛毛,但是在实权将军并不多,四征四平八人可谓“大将军”,接下来是四镇四安,然后就要轮到宋笠去年获得的横江将军,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个镇护将军,一般来说,在那十六个将军之下,手握实权的镇护将军横江将军其实已经比一州将军毫不逊色。
    何太盛的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
    加上胭脂评的美人。
    再加上女子剑仙的身份。
    这名御林军二把手的心头就像有火炉在熊熊燃烧。
    为何你宋茂林一介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却可以堂堂正正表达爱慕?为何我何太盛就要对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举杯敬酒的时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只杯子才能心安?
    宋凤在听到何太盛禀报的紧急“军情”后,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依旧站在一根廊柱附近,老人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觉得那人突兀出现在京城,就万事大吉了?”
    老人没有得到答案,自顾自道:“他的出现,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说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该等到那一万北凉蛮子拼死突破吴重轩大军和我大楚数道防线,但是老臣只能说这位年轻藩王勇气可嘉,可惜啊,运气真是差。老臣从宫获知曹长卿的确离开京城北行后,以我宋家为的三大豪阀就开始布局,原本是用来针对万一曹长卿闻讯赶来的最糟糕情况,却不是用来对付那个姓徐的年轻人。陛下是初来驾到,说到底还是太年轻,许多秘事都不清楚,当然了,陛下也从来都是无心朝政的……”
    说到这里,宋凤言语第一次流露出讥讽,“毕竟是女子操持国柄嘛,心思岂会真正放在兴亡之上。”
    脸色苍白的宋茂林刚要开口,被知子莫若父的宋庆善扯住袖口,怒目相视。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亲的眼神警告之下,这位名动南北的风流人物,最终还是低下头,双拳紧握,满脸痛苦。
    作为当代宋阀家主的宋凤伸手抚摸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复啊,当初大楚灭国,赵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了大阵细节,但是等到咱们赶跑了那个离阳藩王,又有人主动跑来告知大阵内幕,说当年赵毅毁去的只是一半大阵。陛下你瞧瞧,一样东西分成两份卖,而且还都卖出了天价,厉害不厉害?老臣以前只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迂腐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汤嘉禾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二十年冷眼旁观,才明白熙熙攘攘名来利往,谁不是商贾?寻常商贾求利,我辈读书人求名,死了也要名垂青史,其实归根结底是一样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识拉了拉领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请你抬头四顾一番,现在的大楚朝堂上,谁不是在待价而沽?谁不是自谋退路?那些真正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经身在战场不在京城喽,他们难逃一个死字,即便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我们这些人也绝对不会让他们活下去。相信离阳赵室对此事会乐见其成,人杀人也好,人杀武人也罢,从来都杀人不见血,关键是能够杀得对手死后都没办法在史书上翻身。”
    不知何时,大楚皇帝依旧盘腿而坐,但是已经面朝江湖背对众人,她也已经收了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摆放的铜钱。
    她不轻不重说了句大煞风景的稚气言语,“你是在吓唬朕吗?”
    宋凤哭笑不得,这感觉就像一位草圣呕心沥血写就一幅龙飞凤舞的名篇,桌案旁站着个斗大字不识的莽夫,问写得如何,回答说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接着说道:“虽然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朕真不是吓大的。”
    她其实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我是被欺负大的。
    倍感对牛弹琴的宋凤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气,猛然抬手,就要给这个年轻女子一巴掌。
    那一刻,老人从未如此豪气干云。
    但是突然之间,地面剧烈震动,老人差点一头撞到廊柱上。
    ————
    皇城大门口,两条气势汹汹的蛟龙扑面而来。
    徐凤年没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举双手,五指张开,竟是直接死死抓住了两颗硕大蛟龙的狰狞头颅。
    五指之间光彩炸开。
    两股罡风何等磅礴凌厉,吹拂得徐凤年双鬓丝向后飘荡。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
    黑白两条蛟龙就像被强行按下脑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无挣扎之力地一头撞在水。
    徐凤年身侧左右顿时被撞出两个巨大坑洞,蛟龙有多长,窟窿便有多深。
    徐凤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为杀人而来,但是你别得寸进尺。”
    二十丈外的那个老人冷然一笑,双手交错而过,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圆。
    气机旋转,涟漪阵阵。
    最终形成一道宽厚镜面,就像端了一盆水,将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却悬停在了空。
    老人死死盯住这个好似独占江湖鳌头的年轻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过是枯冢野鬼,但仍有心结未解,就是一直没有机会跟人猫韩生宣比试,所以至今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镜面之,高楼殿阁栩栩如生,如空阁楼,如海市蜃楼,如飘渺仙境。
    若是仔细端详,才会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纤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下一敲。
    一敲复一敲。
    总计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顿时就像有一道天雷从九天之上,破开云层笔直砸下,砸向年轻藩王的头顶。
    仙人一怒,五雷轰顶。
    第一道牵引天地异象的天雷在徐凤年头顶三尺处,轰然炸碎。
    四散絮乱的汹涌气机在徐凤年四周流泻到了地面,瞬间将地皮削去了三寸。
    老人眼流露出一抹惊喜。
    但是老人很快就愕然。
    第二道天雷竟然不是砸在年轻藩王的脑袋上,而是在一丈之上,第三道更高,至于最后一道,就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眼前不知名老人的这份通天手笔,分明是以西楚残余气运作为跻身天象境界的终南捷径。
    这些仅剩的家底是她的。
    而那个傻丫头,是连一两铜钱的得失都会郁闷或是高兴很久。
    所以徐凤年二话不说开始前掠。
    下一刻,徐凤年站在了矮小老人身后,“就你也配跟韩生宣争指玄第一?”
    原来老人的头颅已经不再,拎在了年轻藩王的手。
    那个退隐多年的大楚姜姓老人,猛然间睁开眼睛,气势暴涨。
    徐凤年随手将脑袋抛向那一千六百铁甲身前的地面上。
    头颅滚动,鲜血流淌。
    此时,有负剑三骑沿着御道一路疾驰而来,其有个洪亮嗓音在徐凤年身后响道:“徐凤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骑临近皇城大门的时候,已经纷纷抽出长剑,一时间剑气纵横御道。
    这已是吕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剑道大家。
    徐凤年不动声色地说了“滚出去”三个字。
    并驾齐驱的三匹骏马在即将冲出城门孔洞的时候,就像撞到了一堵坚硬如铁的城墙之上,马头尽碎。
    三未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剑道宗师虽有察觉,弃马跃,各自以手剑刺向那堵无形城墙。
    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任何留力的长剑都砰然折断。最为力大的剑客更是整个人都撞在了那道气机墙壁之上。
    以三根细针刺大幅宣纸,纸不破而针断。
    高下之别,一眼可见。
    三名已经伤及内腑的西楚剑道宗师面面相觑。
    徐凤年根本没有转头,看着远处那些人多势众却如临大敌的铁甲御林军,冷声道:“让开。”
    当徐凤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层铁甲就开始向后撤退一步。
    当徐凤年右手抓住左腰的过河卒。
    那座密密麻麻的步军大阵越拥挤不堪。
    四面城头之上终于有将领下令射箭。
    但是一千多张弓弩的箭矢都在离弦不到一丈的距离,诡谲地静止不动,然后缓缓掉转箭头。
    一千多根冰冷的尖锐箭头,像一千多条吐信的阴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颤抖。
    但是没有一人出声,没有一人撤退。
    那名姜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了手心一件物品,然后抬一拳重重锤在心口。
    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达到绝非凡人身躯可以生长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这熟悉一幕,好像重新置身于国子监门口,徐凤年沉声道:“你真是该死!”
    那尊天庭战神抬双臂格挡在头部前方。
    徐凤年身形掠过铁甲步阵,右手过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
    后者撞开了宫城大门。
    在徐凤年走入大门,尘埃双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躯,朗声道:“再来!”
    徐凤年一闪而逝。
    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坚硬地面上划出一条沟壑。
    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声提醒,徐凤年就已经一刀将这尊以西楚气运凝聚不坏金身的砸入地底下。
    徐凤年提刀前行。
    身后那个坑碎石溅射,金光四射,巨人朝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颤大地。
    徐凤年左手握住了右腰的北凉刀。
    其实这把凉刀已经在跟陈芝豹广陵江一战折断,而过河卒也出现了细微裂纹。
    那一战,徐凤年捅了陈芝豹一刀。
    代价是被青转紫的梅子酒枪头撞在肩头。
    徐凤年转身左手一刀。
    那半截凉刀,如夜间的弧月横放在了人间。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没有被割掉头颅,而是轰然击飞,整个躯体都撞入城墙之上。
    这尊足以媲美佛门大金刚境界的巨人双手扒开城墙,就要破墙而出继续再战。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手持刀,一掠而去。
    ————
    那座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断有消息传递过来,何太盛脸色越来越凝重。
    宋凤脸色阴晴不定。
    年轻女帝好似对那边的激烈战况根本不在意,望着死寂水面,偶尔会有一道水柱溅。
    也许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这座小湖在短短大半个月以来,水位暴涨了数丈有余,可是因为宫宦官宫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只当作是入春以后小湖便理该如此。
    她双手托着腮帮,凝望远方,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一次轮到她讥笑道:“怎么,你们这就怕了?”
    宋凤冷笑道:“陛下难道真以为那北凉王能够全身而退?难道真以为能够跟着他一远走高飞?”
    正是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
    但是一只黄莺不知为何坠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凤厉声道:“姜姒,你别忘了你生是大楚姜氏的人,就算死,也应当是大楚姜氏的鬼!这个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处,唯独不能死在那北凉!那里既不是你姜姒的安身之地,更不会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凤怒极反笑,转头恶狠狠盯着这个年轻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骁的嫡长子,却要把大楚姜氏的皇帝救出这座牢笼?!陛下,我宋凤最后一次以大楚臣子问你一句,即使大楚无人拦阻,你姜姒敢跟他走吗,你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姜氏列祖列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却温醇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老王八蛋,闭嘴好吗?”
    宋凤如遭雷击,竟是不敢第一时间转身回头。
    宋庆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里去,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更是汗流浃背。
    那个终于走到这里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而且左侧肩头渗出了一些鲜血。
    所以他下意识去擦了擦左肩。
    就像个在田间劳作的村夫,回家敲门前先把汗水擦干净,不让媳妇看到他的疲惫。
    何太盛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脚步移动的时候,铁甲铮铮,这让原本对身上那副华贵甲胄很满意的副统领,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时宜。
    那个年轻人做了个环顾四周的姿势,然后故意不去看风度翩翩的某位宋家风流子,而是对着上了年纪的年人宋庆善笑道:“哦,你就是那个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样的。”
    宋庆善和宋茂林顿时同时脸色铁青。
    宋凤眯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
    徐凤年伸出手指朝他眼的年“宋茂林”勾了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来,我要跟你说道说道。”
    宋庆善愤怒至极,怒斥道:“徐凤年,你大胆!这里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声。
    挨了一巴掌的宋庆善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地面上,抽搐了两下,然后就生死不知了。
    真正的宋茂林刚要说话,也被如出一辙地一巴掌摔出去,某人还碎碎念道:“他娘的长得比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也敢大白天出来装鬼吓唬人……”
    水榭背对他们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耸动了一下。
    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凤年会心一笑。
    见到她,哪怕只是背影,他也很开心了。
    大气不敢喘息的何太盛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的悲剧持有置若罔闻视而不见的姿态。
    可惜结果仍是被那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一脚,在空踹成一只虾,撞断了一颗粗壮柳树上,吐了一大碗鲜血才晕死过去。
    徐凤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宋凤步步后退,靠着廊柱才现已经无路可退。
    徐凤年按住他的脑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
    这位执掌大楚门下省的从一品官员顿时翻着白眼瘫软在地。
    她面对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尽量平声静气柔声道:“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跟我走。”
    她默然无声。
    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看够,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说话。
    在重逢后,两人久久无言以对。
    徐凤年重复先前的话语,但是提高了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说话。
    徐凤年放低声音,“好不好?”
    姜姒,已经不再是那个北凉王府可怜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抬头,语气不带感情说道:“他们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眼前那座江湖。
    在今年开春以后的大半月内,为何会水位上升?为何京城内外经常有飞鸟坠落?为何湖畔呆久了就会让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为湖藏剑十万柄有余!
    从天下各处飞过千万里,纷纷落在小湖。
    她缓缓道:“我已经让吕爷爷把剑匣还你了。”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轻轻嗯了一声,“我收到了,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说道:“我以后不再欺负你了。”
    他咧嘴笑了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没有去西垒壁,这辈子就不会离开这里。你如果不走,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她猛然站身,依旧面对小湖。
    随着她的身,一同“身”的还有那十万柄货真价实的湖长剑!
    天地之间满剑气!
    她怒道:“你走!”
    徐凤年安静坐在她身边,看着那双被她歪扭摆放的靴子,他弯腰把它们摆放齐整。
    他弯腰的时候,抽了抽鼻子,满脸泪水。
    她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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