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青海湖畔
    由于吐蕃是奴隶制的军事部落联盟,军事制度沿袭了原始部落以氏族集团为基础的全民皆兵制,部落就是军事、行政与生产三位一体,每逢出征,吐蕃皆整个部落参战,士兵在前方打仗的同时,部落老少及财产相随不会落下太远,故有前方军队败退之时,“辎重疲弱”常为唐军所缴,从而成为吐蕃部落的掣肘之痛。
    一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后,大唐陇西空虚,被吐蕃军乘机掠夺走百万汉人,成为吐蕃奴隶,吐蕃这才改变了整个部落参战的局面,而改由汉人奴隶提供后勤。
    这次河湟之战,吐蕃依然是部落连动,不过吐蕃已掳掠了不少汉人奴隶,他们被称为庸,他们这次也被编进了后勤之。
    南霁云发现的吐蕃人便是生活在乌海附近的一个小部落,他们约有三千余人,一千男子驻扎在赤岭,而妇孺和奴隶便分布在伏俟城以西的草原上,一般是有血缘关系的十几户人家聚居在一,距离唐军最近的那几十顶帐篷,便是由十三户吐蕃人组成。
    他们一共有五十余人,其三十名吐蕃妇孺,其余二十几人都是从陇右掳掠来的汉人,是分给他们十三户人家的奴隶,绝大部分是妇人,还有几个老人,而男人奴隶都被派去大非川筑城了。
    天已近黄昏,河边十几名身着褴褛的汉人女奴正在驱赶羊群回圈,其余女奴则在营帐做饭伺候吐蕃主人。
    这些汉人女子原本都陇右的良家妇女,有的成家生子,有的还是未嫁小娘,她们所居住的城池被吐蕃人攻破,顿时家破人亡,夫死子散,她们的命运极为悲惨,先是抓进军营为妓,活下来的便被分配给吐蕃各部落为奴,她们没有人身自由,为主人做牛做马,白天受尽女主人鞭打折磨,夜晚满足男主人的淫欲,她们的地位甚至还不如牛马,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她们活不了几年,很快便被折磨死去。
    “今天是他们大节,哎!不知今晚上我们能不能喝到羊肉汤?”
    “芦娘,你就别做梦了,青稞子能吃到半饱就不错了。”
    这时,几只羊从羊群跑出,几名女奴顿时慌了手脚,一跑去追赶,若少掉一只羊,她们可就活不成了。
    “小羊回来!”
    一名年轻的女奴拼命追赶,忽然,草原上的一根硬茬刺进了她的脚掌,顿时血流如注,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其他几名女奴连忙围拢上来,她们从破烂的裙子上撕下布条给她包扎。
    “快去把羊追回来,跑丢了咱们可就要倒大霉了!”年轻女奴焦急地指着远处的白羊喊道。
    忽然,她的手僵住了,她看见远处出现了一队军马,正向这边疾驶而来。
    她突然惊恐地叫道:“有军人来了!”
    女奴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太清楚被这些虎狼军人抓住的后果,她们都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给她们留下了刻骨铭心般的噩梦。
    女奴们也顾不上羊群,她们惊恐地四散奔逃,受伤的女奴被两个同伴搀扶着向南奔逃,但她们哪里跑得过战马,片刻,如雷的马蹄声便在她们耳畔响,有人哈哈大笑,“都是吐蕃娘们,弟兄好好享受啊!”
    “是汉人!”
    年轻女奴猛地站住了,她蓦然转身,只见一个大胡子唐军正向她纵马冲来,她激动得大喊大叫,泪水流满了她的脸庞。
    “救救我啊!”
    向她冲来的荔非元礼愣住了,这个吐蕃娘们又哭又叫,还会说汉话,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先看出来了,他大声喊道:“荔非将军,她好像是个汉人女子!”
    “汉人?”
    荔非元礼忽然大声令道:“去叫弟兄们不要乱来,先问清情况。”
    他翻身下马,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女人面前,见她脚掌被一根硬木刺穿,血肉模糊,便从怀摸出一袋伤药,替她撒在伤口之上。
    女奴跪在地上,低头抹着眼泪,荔非元礼蹲在她面前,打量她一下道:“你说吧!如果你真是汉人女子,老荔不会伤害你。”
    “军爷,奴家姓赵,小名芦娘,今年十六岁,原是关凤翔人。”
    “等等!你既然是关凤翔人,那怎么会在这里?” 荔非元礼挠挠后脑勺,疑惑地问道。
    “奴家五年前随父母去松州投靠大伯,在那里爹爹种了几亩薄田为生,三年前,吐蕃人攻破松州,满城人都被抓走,走过一处山崖时,吐蕃人让我们告别家乡,爹爹和大伯悲痛之下跳崖而死,娘也跟着爹爹跳下去了,我们五百多名年轻女子被送进了吐蕃人军营”
    “别说了!”
    荔非元礼霍地站身,怒火在他眼闪动,这时,其他十几名女子也慢慢聚拢过来,荔非元礼向她们挥挥手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唐军,会保护你们,会送你们回家乡。”
    十几名汉人女奴呆呆地听着,忽然,有人嚎啕大哭来,所有人顿时哭成一团,她们哭着向唐军讲述着自己被吐蕃人掳掠后的悲惨命运,多少年的痛苦折磨,多少年的思念亲人,她们绝望了,她们痛苦地等待死亡来临,可这一刻,一支唐军,一支她们自己的军队突然来了身旁。
    女奴们积压在心的苦痛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她们捂着脸哀哀痛哭,说不下去了,几名女子想到自己丈夫儿女被杀死,甚至哭得晕死过去。
    每一个唐军的脸上都流满了泪水,他们默默望着这群被吐蕃人奴役的姐妹,她们一个个衣裙破烂、骨瘦如柴,头发像稻草一样蓬乱,脸上充满了饥饿的苦色,唐军士兵们钢牙咬断,拳头捏着嘎巴响。
    “报仇!”一名士兵忽然大吼来。
    “报仇!报仇!”怒吼声在原野回荡。
    荔非元礼霍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帐篷,他一拳砸在草地上,一字一句道:“给我杀过去,去救我们的姐妹,吐蕃人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给我全部杀光!”
    两百余名唐军飞身上马,他们抽出横刀,怒吼着向帐篷扑去,仇恨之火已在他们胸熊熊燃烧,满腔的仇恨只凝成一个字:‘杀!’
    十三户正在吃饭的吐蕃人被马蹄声惊动了,他们纷纷跑出帐篷,忽然发现是唐军杀来,他们惊恐万分,转身奔逃,两个吐蕃少年骑马要逃,被两支飞来的狼牙箭射穿了后背,惨叫着跌下马。
    一名住在这里的部族长老大怒,拔剑上前拼斗,却被一名唐军呼啸而过,人头被劈飞,三十名吐蕃妇孺瞬间便被唐军的铁蹄淹没了。
    天色黑尽时,李庆安的大队缓缓抵达了河边,帐篷间点了熊熊的篝火,荔非元礼正率领唐军们忙碌地杀羊烤肉,二十几名女子被安置在别帐里,有唐军给她们送去了羊奶和烤好的肉。
    荔非元礼胸怒火依然难平,他恨恨地向李庆安禀报道:“七郎,我老荔愤慨难当,把这里的吐蕃人全杀了,若触犯了什么军纪,你责罚我好了。”
    “你杀人我不责罚你,可如果有一人逃掉,我打你一百军棍!”
    荔非元礼大喜,他立刻道:“没有,我保证没有一个人逃掉,我们是包抄而来。”
    这时,南霁云带着一名剃头穿毡老者上前道:“将军,这名老人也是汉人奴隶,他知道伏俟城那边的情况。”
    老者上前跪了下来,泣道:“将军啊!我是临洮人,已经被抓来十年了,如果我能再回故乡,我一定给你立长生牌,天天给你跪拜。”
    李庆安心难过,连忙将他扶,安慰道:“老人家,我们一定会送你回故乡,你能不能先给我说说伏俟城的情况?”
    老者叹了口气道:“我是临洮的铁匠,打了三十年的铁,手有活,所以才没有被杀死,两个月前,我被征去伏俟城干活,三天前才随主人回来,伏俟城里堆满了粮食,我数过,有二十四座大粮仓,那里是吐蕃军的粮库重地。”
    “那里有多少吐蕃兵驻防?”
    “我不清楚,估计有几千人吧! 不过听我主人说,伏俟城的军队不是太多,吐蕃重兵都集在青海的一南一北,南面的赤岭大非川一带,北面的大通山谷地,军爷,我不知道你们居然会跑到背面来了。”
    李庆安的眉头皱成一团,他一直担心的事情恐怕要成为现实了,那就是他怎么去河湟?青海湖南北都有重兵驻防,他们根本就绕不过去,如果他们一旦被吐蕃人发现,那也只能退回敦煌了,那他来河湟还有什么意义。
    他背着手慢慢地踱步,思考着对策,从南面过去,要翻越赤岭,首先大非川他就过不去,只能走北路,绕青海以北的大通山谷地过去,他仔细研究过地图,大通山谷地宽约百里,吐蕃人不可能处处防备,间肯定有缺口,如果再想办法将大通山的驻兵南调一部分,那肯定会出现防守漏洞,这样,或许他们会有机会了。
    想到这,李庆安招手将南霁云和贺严明二人叫来,道:“我们身在敌后,情报是第一重要,你们各率一小队人马去伏俟城和大通谷,探查情况,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让吐蕃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就是普通平民也不行,如果不慎被发现,就将附近的人统统杀死,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否则我们将有性命之忧。”
    “属下遵命!”
    二人抱拳行礼,各自匆匆去了,李庆安又让人把赵芦娘带来,详细问了问剑南那边的情况,他忽然有一种想法,吐蕃大军聚集在大非川,剑南一带一定空虚,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复被吐蕃占领的剑南城池呢?
    唐军吃完晚饭,便将火熄灭休息了,数十名岗哨分布去了周围十里之外,尽管南霁云曾经去探查过,周围三十里内没有人烟,但李庆安依然不敢大意,他们就跻身在几十万吐蕃人的间,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唐军很快便入睡了,鼾声此彼伏,李庆安难以入睡,他拿着弓箭在营地周围四处巡游,他经过几顶女奴的帐篷旁,两名哨兵守在她们帐篷附近,见李庆安过来,两人一站了来。
    “有人骚扰她们吗?”李庆安指了指帐篷问道。
    “回禀将军,没有!”
    李庆安靠近帐篷,从缝隙向里望去,里面一片黑暗,隐隐可见她们挤在厚厚的毛毯上,都睡着了,呼吸声均匀伏。
    李庆安暗暗叹息一声,对两名哨兵道:“看好她们,任何人不准进去,假如有人要强行闯入,立刻来通报我。”
    “遵命!”
    李庆安又离开了女奴的帐篷,走到一处低矮的山丘前,他爬了上去,虽然山丘不高,但依然有一种极目远眺的感觉,夜风寒冷,扑打着他的脸庞。
    他索性抱膝坐了下来,在他记忆,这里是海拔三千米的高原,天空变得格外地洁净,也显得更大了,就仿佛无涯的大海,又像一张覆盖着一切的天幕,那么平静,没有一点皱纹,全是一样深的蓝色,漫天的星斗挂在他的头顶,就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宝石,格外地璀璨夺目,忽然,一线光亮向西边移动,是一颗星星向西边坠落,很快便落下天边不见了
    这里离太空是如此之近,李庆安忽然想他在后看过的一部科幻记录片,说青海湖边有很多不明来历的外星踪迹,比如石碟之谜,他脑海里出现了一种古怪的想法,他会不会遇到外星人,给他找到时光隧道,让他重回一千三百年后。
    李庆安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就算真的有时光隧道在他面前,他还有那个勇气回去吗?从天宝五年的初春来到大唐,一晃就已是天宝七年的九月了,快三年了,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融进了这个时代,和所有人一样,钻头觅缝地想向上爬,渴望着早一天做到节度使的位子,渴望着被封为大将军,拜将入相,做高官,住巨宅,拥有像杨贵妃那样的美女、拥有无尽的财富,能名垂青史,有着和所有大唐军官一样的想法。
    于是,他拼命地结交权贵,得到高力士的青睐,被李林甫看,进入太子党,被大唐皇帝所肯定,巧取豪夺了五万两黄金,至今为止,他一切都很顺利,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安西节度使的位子在向他招手,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直到今天,他无意亲眼看到了,亲眼听到了汉人奴隶们的悲惨,就仿佛迎头一棍,将他打醒了。
    不是,他应该和普通的大唐人有所不同,他拥有着比他们多一千三百年的历史,汉民族的一次次悲惨的轮回,他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比他们体会得更痛彻。
    李庆安不由想了赵芦娘的诉说,‘吐蕃人攻破松州,满城人都被抓走,走过一处山崖时,吐蕃人让我们告别家乡,爹爹和大伯悲痛之下跳崖而死,娘也跟着爹爹跳下去了,我们五百多名年轻女子被送进吐蕃人军营’
    他心像痉挛一般的剧烈,一幕幕汉民族的被屠杀史闪过他的眼前,就在七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吐蕃大举攻唐,数以百万的汉人被抓入吐蕃,沦为奴隶,沦为牲畜,他们的妻女被强占,父母被杀死,家园被捣毁,他们被剃发易服,强迫忘去故土语言,代代为奴。
    在其后数十年间,无数野兽般的异族人蹂躏着、杀戮着汉民族,天宝十五年,李隆基西遁,十几万胡兵杀进长安,大唐的繁荣在胡兵的狞笑灰飞湮灭,原在胡人铁骑下挣扎,一座座城池被攻破,屠城,男人杀绝,妇人轮营而死;白马寺的大火,东都洛阳挣扎在回纥人的淫欲之;广德元年,吐蕃破京,洗劫半个月,将长安的财富妇女席卷一空而走。
    这些历史渐渐被子孙们淡忘了,后之人只记得会盟碑下的友好,只记得那些歌风颂德的字,可今天的李庆安却格外真切地体会到了历史的残酷,二十几名汉人女奴的悲惨遭遇,不正是唐蕃关系最真实的写照吗?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属汉家?”
    他低声吟着这首张籍的名诗,今天夜里,他想得太多太多,他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感触。
    今夜,青海湖畔,他将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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