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父。”朱瞻墡站起来,迎上了胡濙。
    胡濙是带着自己的徒弟刘吉来的,刘吉就是那个无条件喊陛下圣明的谄臣,比胡濙的无德让朝臣更加恨的咬牙切齿。
    在某种意义上,胡濙就是朱瞻墡的救命恩人。
    不是胡濙搞出的‘告密’制,朱瞻墡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说不定已经被忠诚于陛下的缇骑们砍成了三百六十份了。
    但是告密制度一出,人人自危,谁还有空给朱瞻墡的头上扣帽子?唯恐自己被扣个帽子。
    郑王朱瞻埈都被收监宗人府了!
    在大明德高望重的明公,是有资格被称之为老师父的,当然,胡濙没有德,更没有望。
    但是朱瞻墡认为胡濙有德更有望,认为胡濙为大明朝局稳定,做出了卓越贡献。
    胡濙老了,肉眼可见的苍老,甚至让人怀疑胡尚书能不能撑到陛下回京,但是稍微打量就能看到见,胡濙的眼中还闪着精光,人老不湖涂。
    告密制,可不是什么好招,很容易就变成了人人自危,无人理政的局面,但凡不是老师父,没点功力,玩告密制,等于玩火。
    但显然,大明朝依旧正常运转,朝廷之中那种歪风邪气反而荡然一空,这让朱瞻墡处理国事,轻松了许多许多。
    “坐坐坐,罗长史,上些好茶。”朱瞻墡让罗炳忠上茶。
    趁着上茶的功夫,朱瞻墡将广州府飞鸽传书送来的奏疏,递给了胡濙。
    胡濙端起了奏疏举着对着光,眯着眼凑近了看,终究没看清楚,他拿出了一个老花镜放到了眼睛上,才算是完全看清楚,这是太医院为明公们专门定制。
    他满是温和的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看都看不清楚了。”
    朱瞻墡羊怒道:“看胡老师父说的哪里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胡尚书寿比南山不老松,还能做事儿,还能为国尽力,为陛下尽忠。”
    胡濙点着名教罪人说道:“名教罪人,这招着实狠辣,哪个文臣不听话,可用此招对敌。”
    胡濙说的是对敌,在他看来,一些文臣是敌人。
    中原王朝的文人,在经过了两宋重文轻武和胡元宽纵总计四百余年的莽荒生长之后,已经成为了国朝的敌人。
    他们内部用所谓的文脉、座师、出身、籍贯、政治诉求进行分类,展开残酷的内部倾轧,最后获得权力,损公肥私,丝毫不顾国家公利,只为求一家兴旺。
    他们对外则精诚团结,高举君臣、崇古、礼法、四书五经,垄断知识和知识的解释权,操控政治、司法、财经事务、戎政,只为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为占据分配地位不择手段,而枉顾江山社稷。
    在胡濙看来,一些把书读进了狗肚子里,为朘剥百姓摇旗呐喊、鼓噪声势的文人毫无疑问,都是敌人,是乱臣贼子。
    国贼自然当诛。
    比如大明的开海,明明用陛下这种方法,市舶司抽分,鼓励商贸活动,可以实现陛下、朝廷、遮奢豪户、手工作坊、工匠、普通百姓共赢。
    可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自己在商贸中的独占垄断地位,为了更好的收租,不断鼓噪风力,实现了十五年的禁海。
    以损害大明利益维护自身私利为做事纲领的文人,这不是大明的敌人,又是什么?
    所以,此策对敌。
    朱瞻墡对名教罪人这种法子,同样是高度认同的,在朱瞻墡看来,胡濙常常被人骂作无德,可是作为朝中明公,最大的公德,不应该是忠于陛下吗?不应该是维护大明最广众百姓的利益吗?
    若以朱瞻墡的公德说,来论断胡濙,朱瞻墡以为胡濙应是有公德无亏,私德无垢。
    相比较前任首辅陈循和现任首辅王文,他们的私德又好到哪里去呢?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考科举,闹得满城风雨,最后都把官司闹到了陛下面前。
    相反,胡濙的大儿子未曾参加科举,亡故之后,胡濙的二儿子胡长祥,朝臣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朱瞻墡却是知道的。
    胡长祥在太医院操持方术贱业,继承了胡濙医术的胡长祥,在太医院里已经成为了一名救人性命的太医。
    胡长祥有一个《礼部尚书的父亲》,却在太医院做一个别人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太医。
    胡濙的德行,真的和朝臣们说的那么差?
    朱瞻墡颇为诚恳的说道:“如此,有劳胡尚书交给皇嗣此等方法了。”
    胡濙探着身子,摁着《名教罪人疏》颇为认真的说道:“还是要完善下,比如说,让礼部主持此事,陛下作为人君,怎么能下旨让翰林们写诗文骂人呢?这件事得礼部来做。”
    “还有陛下做为最终的裁决,有控制事端不会被扩大化的权力,当事情鼓噪到快要无法收拾的时候,陛下可以出面平抑风波,这样一来,群臣咸服,乃帝王术也。”
    帝王自然有术,只是陛下走的是天下为公的大道之行,这术自然就很少用了。
    “还是胡老师父通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朱瞻墡心服口服,怪不得于谦在奏疏里,反复强调,这《名教罪人》让胡尚书看过完善后教给皇嗣,这样一改良,事情便有了转圜的政治余地。
    政治余地在朝堂狗斗中的意义,就是不让党争演变成亡国四祸之一的党锢,余地在政治活动弥足珍贵,撕破脸的政治活动,就是党锢。
    当年元右党人碑,就是没有控制好朝堂狗斗的力度,党锢就成为了北宋亡国的一个注脚。
    哪怕是披着一层遮羞布,那也是体面和余地不是?
    “至于这本。”胡濙当然知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疏》的内容,而且沉翼在递上奏疏之前,也是跟师爷们都通过气儿的。
    胡濙也是有些犹豫,他知道这本奏疏的意义,这也是最近朝堂中,议论最凶的一件事,胡濙非常希望这本奏疏能够通过廷推,最后成为大明的永例。
    胡濙握着那本奏疏,深吸了口气,看着朱瞻墡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最让臣等惊骇的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上的建树,唯有生产,方有昌盛。”
    “陛下登基至今,所作所为,旨在提高大明的生产力,这是陛下所有事的初衷,如果能看清楚这个初衷,就能看懂陛下所作所为。”
    “陛下,从来不是一个圣心难测的君王,相反,非常好猜,甚至不用猜。”
    在胡濙看来,没有比陛下更好猜度心思的君主了。
    陛下在群臣面前就跟透明人一样,要做什么,明明白白的写着,陛下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还要写圣旨告诉所有人,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胡濙稍微停顿了下继续说道:“就以陛下在广州府办的坐寇桉而言,坐寇是广州府四大家的家奴、工具,他们是朘剥百姓的那把刀,把这把刀折了,百姓们就能把生活成本转移到婚配、生子、养育之上。”
    “人多了,生产力才能提高,以人为本,为了让这么多人活着,就必须要想方设法的提高亩产、提高分工与合作的效率、增加田亩。”
    “否则,饿的眼睛通红的人,听闻大富大贵在山珍海味的时候,会泯灭人性,是不会跟你讲什么礼义廉耻,他们只会敲碎有粮人的脑袋,喂饱自己。”
    “十年前的福建,福建布政使将手伸向了百姓的最后一口粮,百万之众,波及五省的民乱浩浩汤汤,国本震动。”
    胡濙点出了陛下同意这本奏疏的主因,陛下看的不仅仅是人亡政息,陛下更看重的是大明生产力的提高,这才是关键。
    陛下始终不移的坚定消灭着一些只想着躺着收租的肉食者,目的就是放松百姓脖子上的枷锁,进而扩大生产力。
    五万万丁口,如果在六十年后,大明真的有这么多人,那大明要么大乱,要么大治,别无他途。
    “听胡老师父一席话,真的是茅塞顿开,喝茶,喝茶!”朱瞻墡眼睛越来越亮,推着茶盏说道。
    罗炳忠低声问道:“那胡尚书看,这永不加赋,办还是不办?”
    胡濙紧握着奏疏说道:“办!昭告天下的办!无论多大阻力都得办下去。”
    “廷推的事儿,殿下勿虑,臣来和朝臣们分说。”
    胡濙不知道自己天命何时,他要趁着自己还足够的清醒,在朝廷仍有威望的时候,帮陛下做更多的事儿。
    “那就有劳胡尚书了。”朱瞻墡长松了口气,有胡濙帮忙,这件事通过廷推才会简单。
    朱瞻墡无奈的问道:“可是如何执行下去呢?”
    胡濙成竹在胸的说道:“科层制官僚,是对上负责的,当事情涉及到了他们的升迁的时候,就变的极其重要了,纳入考成之后,必然有人不甘心自己的钱袋子瘪了下去。”
    胡濙混迹官场五十载,屹立不倒,太了解这些科层制的官僚了,他们就只是对上负责,只要纳入考成,就足够执行了。
    考成法和士绅一体纳粮,是陛下平定了南衙僭朝叛乱之后的重要战果,当然要好生利用。
    朱瞻墡追问道:“那倘若有人倍之呢?”
    “《名教罪人》。”胡濙拍了拍另外一本奏疏,颇为认真的说道:“有人胆敢倍之,就用此法教他做人,用骂诗和千字文,石刻后,填满他家祠堂,遗臭万年。”
    大明太祖高皇帝判了蒲氏一家对不起宋室,责令蒲家人不得参加科举,就这一招,就把煊赫了数百年的蒲氏,打的改名更姓,最终泯然。
    如果用名教罪人,效果更佳,这就是陛下送给襄王施政的宝剑。
    “那孤就没什么疑问了。”朱瞻墡郑重的点头说道。
    胡濙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着御书房外走去,他站在楼梯口,驻足许久,送行的罗炳忠和成敬,也没有打扰胡濙。
    几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看着平平无奇的楼梯口。
    成敬和罗炳忠都不知道胡濙在看什么。
    胡濙用力的攥着手中的拐杖,当年陛下的御书房在这讲武堂聚贤阁的二楼,而不是一楼,他有一次觐见陛下上楼梯,在楼梯拐角的位置停顿了一下,陛下后来就把御书房搬到了一楼来。
    显然是出门宣他觐见的兴安,将这个事儿告诉了陛下,陛下才做了这个决定。
    或许陛下早就忘了此事,但是胡濙一直都记得。
    胡濙开口对罗炳忠和成敬说道:“君乃臣之元首,臣乃君之股肱。”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宽仁德爱,臣感激涕零,铭记五内。”
    “走了。”
    胡濙说完之后,一步步的走出了聚贤阁,走进了轿撵之中,向着礼部衙门而去。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七月的天气,京师也变得燥热了几分,而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如同烈火烹油。
    陛下核准了户部尚书沉翼的永不加赋奏疏,新生人丁不再征收人头税,于少保做了注解,送到了文华殿廷推议事。
    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暂领提督太监、六科给事中、五军都护府中军都督武清侯石亨等人,分别坐在文华殿大长桌两侧。
    文华殿的大长桌上,有一个玻璃压实的半个龙旗大纛,那是稽戾王在宣德门前,被陛下上阵夺旗,拿下的半面龙旗大纛。
    已经两鬓有些斑白的石亨,首先开口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是我提醒诸位:京军是陛下的京军!”
    “作为京师总兵官,陛下的剑指向哪里,大明军就打到哪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我的话说完了。”
    忠诚!
    大明京营是大明的压舱石,而石亨的态度非常明显,陛下要做的,他高度拥护,陛下要打谁,他就是死,也要打。
    石亨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么狠的话,完全是因为最近有人找上了他。
    大明要郡县安南,这是外战,打完必然有公爵要封,石亨已经是世侯了,还是当打之年,却没有做征夷将军。
    有些人就认为石亨心里必然有怨气,所以才找到了石亨,反对永不加赋的政令。
    别人不知道的是,陛下在离京之前,就和他石亨推心置腹的聊过这个问题。
    在主帅人选上,石亨是北地武将,没有南方作战经验,而陈懋有丰富的南方作战经验,这是石亨最大的短板。
    其次,石亨最想揍的是瓦剌人,所以一直在北方剿匪训练骑兵,即便是瓦剌人跑了,万一陛下要追,他石亨也有用武之地。
    陛下要不要追?这是设问,石亨和陛下都清楚的知道,一定是要追的,血仇需要鲜血去洗刷。
    石亨没有任何怨气,相反,满心都是对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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