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低声说道:“我这里,还有很多好东西,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就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很公平。。。”胡濙面色如常,只是大拇指微微蜷缩收到了手心,如果熟悉胡濙的人,比如于谦、陛下等人,就知道胡濙已经生气了。
    他点头说道:“想要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什么。”
    “鸿胪寺卿杨善,通事马欢,给我们的罗马使者结一下账。”
    “贵使住到会同馆驿已经两年有余,埃莱娜公主已经嫁入了泰安宫内,我们不算,那么尼古劳兹本人,在会同馆的所有费用,结算一下。”
    “户部那个金老头,整天找我礼部的麻烦,这里开销大,哪里开销大,我礼部乃是六部之首!花销大点不正常吗?”
    “可是这念叨来念叨去的,实在是心烦。”
    胡濙说完人有点呆滞,那个四处找六部尚书要求省钱的金老头,沐阳伯金濂,已经逝世了。
    这让胡濙更加烦躁。
    马欢一愣,他拿出了账本和一个算盘说道:“一共是七千三百四十两白银,按照罗马银币三成银,大明银币七成银折算一共是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六枚罗马银币。按罗马金币精算是七千三百金币。”
    尼古劳兹人傻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大明通事,居然真的在给他记着账目,而且还如此的详细,每个月的衣食住行都记录在册,甚至连汇率都是提前算好的!
    大明人,实在是太阴险了!
    胡濙可是清楚的记得,尼古劳兹还欠着徐有贞五枚银币,徐有贞当初在河套的时候,看到了罗马使者的窘迫,好心借钱。
    当时胡濙就十分清晰的知道了罗马使者的弱点,他们太穷了。
    尼古劳兹的确是个学者,可是他没钱。
    大明皇帝对所有翻译的书籍进行了定价,但是这是给整个通事院的赏赐,尼古劳兹可以分到一点,但是绝对无法支持他在大明奢靡的生活。
    “还有三百名罗马士兵在大明朝服役,作为鞑官和鞑军存在,你知道那个南衙的应天巡抚李贤吗?他强烈反对任何鞑官和鞑军的存在。拥趸极多。”
    “我们礼部为了平息清流言官们的流言蜚语,还要安抚群臣,这笔费用我们就不跟你详细算了,也算不清楚。”胡濙没有给尼古劳兹任何反应的机会,又甩出去了一张自己的底牌。
    不打的时候好言相劝,真的要冲突的时候,那就直接打死,这种风格,是当今陛下的风格。
    把拳头攥紧了,然后一拳打死。
    第二张牌,是三百多名扈从尼古劳兹和埃莱娜来到大明的罗马士兵。
    尼古劳兹的神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我要见陛下,我献了很多我们罗马的书籍,陛下对此大为赞叹!”
    “我们陛下那么好见的吗?”胡濙稳稳当当的喝了口茶。
    胡濙生气的理由很简单,罗马使团,三百余人,吃穿用度都是大明礼部的支出,现在突然越过了线,想要越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条线。
    胡濙不敲打下这尼古劳兹才是怪事,胡濙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贺章骂胡濙无德,胡濙就让贺章德不配位,在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尼古劳兹终于有些颓然的看着胡濙,他忽然想起了埃莱娜来到大明后,对大明的第一印象,那就是霸道!
    “好吧,好吧,我没有钱。”尼古劳兹摊开了手,他是一个亡国使臣,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能每天见到礼部的尚书,那是因为大明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罢了。
    能怪大明朝过河拆桥吗?
    只能怪他们罗马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胡濙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想到的东西,你已经说出来了。”
    “嗯?”尼古劳兹前所未有的迷茫。
    胡濙如此强势的抛出了两张底牌,一张是他们使团的贫穷,一张是他们罗马的遗民,目的就是让刚刚提出一点要求的尼古劳兹,不敢也不能提出要求。
    可是为何这又开始说这个话题了呢?
    大明的处事哲学,让尼古劳兹陷入了迷惑之中。
    胡濙的拇指展开,开口说道:“大明的百姓的确善良,正是因为这种善良,才让统治固若金汤,我们不否认,我们的善良有些时候,带给了我们十分沉重的历史教训。”
    尼古劳兹试探的问道:“具体的呢?”
    胡濙靠在藤椅上,才幽幽的说道:“唐初之时,我中国唐朝太宗皇帝刚刚登基,突厥的颉利可汗,就带着十数万兵马,来到了渭水河畔,逼着唐太宗皇帝签下了渭水之盟的条约,极尽羞辱。”
    “你说过那位伟大的君主,他后来不是把颉利可汗给抓到了帐下跳舞吗?”尼古劳兹知道李世民,中国不同于罗马,史料如此的清楚和完整。
    胡濙继续说道:“唐朝教化四方,先后嫁公主于吐蕃,突厥,契丹,大理,唐朝兴盛之时,四方来朝,万国来贺。”
    “可是唐朝一旦衰亡,西夏、辽国、金国相继建立,铁蹄踏处,生灵涂炭。”
    “这就是你所说的善良的恶果。”
    尼古劳兹认真的回想了下自己看到了史料,才激动的说道:“这不止发生了一次,还有那个,那个东边的倭国,不也是你们教化的吗?”
    “所以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得了!教化他们,必将反噬大明!倭国不闻礼仪,不闻教化,怎么可能进犯大明海疆!”
    胡濙摇头说道:“琼州在宋时乃是流放之地,经过洪武、永乐、宣德年间的改土归流,今年终于有了第一个琼州的进士,写了大学衍义补的丘濬,就是土生土长的琼州人。”
    “时至今日,谁能说琼州非大明之疆域呢?”
    “同样的道理,还有贵州、云南,川藏,此乃教化之功。”
    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屡见不鲜,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狼子野心,中原王朝自古一以贯之的教化理念,让彼此融合,最终才形成了稳定的统治格局。
    罗马亡国之后,并没有新的罗马诞生,分裂和离心力,始终是泰西的政治格局。
    这是罗马的悲哀,也是世界上无数消亡文明的悲哀。
    胡濙忽然仰起头来,颇为自傲的说道:“罗马是否能够归来尚未可知,但,中国必将一直存在。”
    尼古劳兹的眉头拧成了大疙瘩,他摇头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可能我对你们的历史了解还不够多,所以,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何如此笃定。”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善良的天性,带来的困扰小于带来的好处,所以大明人依旧保持着善良的本性。
    恶事谁来做?
    自然是背负着亡国之君恶名的陛下了。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人,虽然已经在竭力学习大明的历史,可是他毕竟了解极少,无法理解胡濙的底气何在。
    胡濙看着尼古劳兹愁容满面的模样,笑着说道:“你看,有的时候,不是我不说,我说了,你又听不明白,更加困扰,还不如不说。”
    “你又赢了。”尼古劳兹不得不点头承认胡濙说的对,他的确听不明白。
    胡濙疑惑的问道:“那么我说了我的思考,你的呢?”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在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时期,也就是罗马共和国时期,殖民的定义,其实是迁徙。”
    “那些土地空旷而肥沃,充满了高大的树木,这个时候的殖民,就是它的本意,繁衍人丁。”
    胡濙认真的理解了下说道:“这个可以理解,就像现在的鸡笼岛一样,哪里空旷无人,但是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大明现在将流放的囚犯,送到鸡笼岛上,就是迁徙。”
    尼古劳兹炯炯有神的盯着胡濙,无论尼古劳兹说什么,胡濙都能立刻明白甚至找到例子,这才是他们之间不能平等对话的原因,胡濙实在是太懂了。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在罗马帝国时代,我认为殖民的定义是寻找肥沃的土地进行开垦,农业垦殖,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胡濙看着奋笔疾书的马欢,这个通事在飞快的记录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胡濙瞥了一眼,才开口说道:“这不难理解,陕西、山西、北直隶,有很多的百姓通过关隘到达新辟的靖安道开垦荒田,这在大明叫走西口。”
    “人丁不断的增长,导致土地无法供养这么多的人丁,土地慢慢的集中到了少数人的手中,导致多数人只能去寻找新的土地,开荒种田。”
    “实在找不到,活不下去了,只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争命了,民乱不都这么来的吗?”
    “福建邓茂七百万之众,不就是福建布政使宋彰搞得冬牲案,眼下的四川戥头大案,也是例子。”
    马欢停笔,这话太犯忌讳了,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记下来,他看着胡濙,很希望胡尚书能够谨言慎行。
    “写吧。”胡濙解决了马欢的疑虑,马欢负责记录,最后都是给陛下看的。
    他胡濙乃是无德之人,无德之人口出狂言,那不是很正常吗?
    尼古劳兹倒是知道,胡濙这话的确犯忌讳,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作为最高秩序的朝堂明公,胡濙把民乱的责任扣在官员的头上,这是对他本身的阶级的背叛。
    尼古劳兹面带痛苦的说道:“东罗马时期,殖民的定义变成了异族统治,就像是元朝在大明,这话虽然你们大明的官府并不认可。”
    东罗马在最后的岁月里,其实都是奥斯曼王国的附属国,就连君士坦丁十一世当上罗马皇帝,也是因为奥斯曼王国的前任苏丹的指派和任命。
    “都会自己找例子了。”胡濙立刻想到了崖山那块石碑。
    倭国的那些伪儒学士们,总是叫嚣着崖山之后无中华,其实目的就是窃据正朔罢了。
    如果崖山之后无中华,那大明是什么?
    关于元朝是否是中原王朝正朔,这一点胡濙不打算和尼古劳兹多讨论。
    建立了“大元”这个国号的忽必烈,是怎么打赢的争夺汗位之战?
    时至今日,鞑靼和瓦剌之间的仇怨,甚至超过了他们和大明的矛盾。
    于谦曾经为陛下梳理过元朝的世系,六十年,三辈儿人,十四位皇帝的轮转,也是元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至少在统一口径上,是承认元朝正朔的,毕竟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时候,就说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
    “殖民的定义在各个时代各有不同,意义也不是完全相同,无论是何种属性为主,其他属性都从未消失过,必须要选择一种属性为主,防止主次不分,这就是我的理解。”尼古劳兹总结性的说道。
    殖民的定义,有人口迁徙,有农业垦殖,有异族统治,这种不同属性之间,并不矛盾,但是必然会有一种为主,其他为辅。
    胡濙却是一言不发的靠在藤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他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他听尼古劳兹总结,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是尼古劳兹是什么至圣先师,三言两语胡濙就有了顿悟。
    胡濙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看似是一层窗户纸,却怎么都捅不破。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疑虑些什么,问题又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明白。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他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可无论是杨善、马欢还是尼古劳兹,都不敢打扰胡濙。
    把胡濙惹毛的下场,就是感恩戴德的痛苦着。
    胡濙忽然坐直了身子,面带笑容。
    他想明白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疑问,他知道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知道了陛下到底要带领大明何去何从。
    陛下早就知道了大明的路在何方,并且指引着大明坚定不移的往前走着。
    大明的王化之路,不是以迁徙人口为主,也不是以农业垦殖为主,更不是异族统治为主,陛下是以商品控制为主的王化之路。
    无论是云贵川黔,还是漠南漠北,辽东、倭国,陛下都走的商品控制为主要属性的王化之路。
    这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
    胡濙左手握拳击在右掌之上,站起身来,如同一阵风一样的消失在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离去的身影,看着马欢问道:“胡尚书今年多大了?”
    “七十八了吧。”马欢想了想说道。
    “你觉得你七十八了,还能跑的这么快吗?”尼古劳兹的这个问题是设问句,尼古劳兹才五十多岁,都跑不了这么快。
    “胡尚书养生有道。”马欢笑着说道。
    胡濙坐上了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他蹬蹬蹬的跑进了聚贤阁的御书房里。
    “陛下,臣想明白了!知道陛下要走什么路了!”胡濙略微有些气喘的说道。
    朱祁钰让兴安赶紧上壶凉茶说道:“喝口水,慢慢说,朕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胡尚书这是替朕想明白了吗?”
    朱祁钰不开玩笑,他还在思索到底该何去何从。
    他给胡濙的课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疑虑,大明应当开海,现在海禁已经松弛,可是松弛之后,该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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