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节大明京师会放夜七日,直到上元节结束,上元节有灯会,百姓们可以在这七日内,随意出入坊门,不设宵禁。
    天明节,意思是天亮了,太阳再次升起了,大明建立了,不用再受元宽纵之祸。
    宽纵之祸甚烈。
    那些士大夫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忽悠皇帝,按着他们的规则行事,比如李代桃僵,将宽纵改为宽仁,比如从元季开始的止投献之风。
    止投献,就是仕林的学子们,在衍圣公的带领下,不断的对抗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的征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最后形成了一股风力。
    风力,在大明指的是风宪之力,舆论之力。
    服从皇帝诏命,会被鄙视为阿谀小人;和皇帝对着干,是品格高洁刚正;提议增加赋税,固要被骂成狗彘。
    这种风气一直到了明末,天启五年时候,依旧屡禁不止。
    天启五年董应举,经理天津至山海关屯田事务。
    董应举是个老实人,当时大明惨败,广宁丢失,无数辽东百姓逃入关内。
    董应举以一年时间,安置东北流民一万三千户万户于顺天、永平、河间、保定一带。
    他动用天启皇帝派的银子,买民田十二万余亩,连同闲地共十八万亩,广招流民耕种,并开水渠、修堤防。
    连同住舍、仓库、坊圃、运输工具等设备,最后赚了两万两白银,五万五千万石粮食回朝复命。
    次年,董应举就因为党争二字被罢官了。
    那些帮助董应举安置辽民的百姓,所有卖田、租借仓库、坊圃、牛马、车的乡民,都被父母官打了三十大板。
    罪名亦是投献。
    董应举在奏疏中说:「乃不肖有司禁吓士民,以地予屯者目为投献,有意兴屯者诟以奉承。嗟嗟此国,何事而相梗若尔,以助屯为奉承,则必以抗屯为风力矣。以抗屯为风力,则必使国无屯,呼吸生变而可矣。」
    帮助董应举屯田的乡民中,「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陈文表最后被地方官员打死了。
    另外一个蔡村的崔光壁就租赁了仓库,被打了三十大板,是所谓:「诟曰: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这种止投献的风气,贯穿这个大明朝的史料之中。
    但凡是朝廷想干点什么,都会被这种止投献的风气刹住车,仕林美名其曰清流,贞义直谏。
    朱祁钰在天明节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礼物《卫生预防简易方》,还有胡濙的投献。
    这书胡濙一直打算献出来,但是朱祁钰一直不肯过万寿节,胡濙就一直在太医院赖着,把这卷书里一些简易方又校检了一遍。
    胡濙被骂,也是因为他天天投献皇帝。
    景泰年间比天启年间,止投献的风力更重,甚至有喧嚣朝堂之势。
    毕竟还有元朝的遗老遗少在发力。
    胡濙选择了撕破了脸,你们骂我无德,我就以诚无德,整天打你们的脸,看看到底谁才无德。
    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为何要用俗字俗语去写呢?”
    大白话,胡濙写的全是大白话。
    比如蚊蝇乃疟疾首害,填平沟壑、院内院外积水坑洞、清理池塘四水变活水,使用艾蒿、黄蒿定期熏杀室内等等。
    都是用的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这天下最多的还是不懂字的黔首匹夫,臣若是把这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那给谁看?”
    胡濙总是能在礼法上,为陛下和自己找到根脚,比如这句多助,天底下不识字的黔首匹夫,那些所谓的游惰之民、未作之民。
    他们人数最多,也最苦寒,受灾病困扰最多。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于谦满脸的笑意。
    是谁把这个窗户纸捅破的?
    是于谦的那份调查报告,是于谦告诉了陛下,下农和未作之民占了九成。
    其实在之前的宣谕之上,朱祁钰总结了大明京畿、山外九州最关心的三个问题。
    一五通神巫蛊忽悠百姓喝符水,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三是势要豪右之家,大肆招揽家人。
    后两样好办,可以吊,可以依法查办,可以杀鸡儆猴。
    但是第一样呢?
    百姓,尤其是这些末作之民,他们只能有求于巫蛊之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一碗符水下肚,最后一命呜呼。
    胡濙拿出了一个法子,而且这法子是切实可行的解决的办法。
    “胡尚书,到时候被骂的,可不止朕了。”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满是笑意的说道。
    胡濙却看了眼自己身前的奇功牌,笑着说道:“躬逢其盛,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臣本就会被骂,何惧多几句呢?”
    “哈哈哈!”
    朱祁钰、于谦、胡濙三人,不由自主的大笑了起来。
    这狗艹的世道,好人就会被枪指着!好人就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诗词,何意啊?”
    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词,但是于谦从未听闻。
    “七律,送瘟神。”朱祁钰笑着说道:“不是朕写的,是太祖写的。”
    于谦看向了胡濙,满是疑惑的问道:“高皇帝还写过这首诗?于某从未听闻。”
    胡濙停下了脚步,愣了许久说道:“没有啊,咱们高皇帝没写过这首啊。”
    “唉,当年靖难之役,南宫大火,可是焚毁了不少的典籍,可能那时候散佚了,这不稀奇。”
    “《史》曰:会董卓作乱,大驾西迁,史臣废弃,旧文散佚。”
    战乱导致了旧文散佚之事,常有之事。
    专业。
    于谦还要再问,胡濙却打了个眼神给于谦。
    这诗大气滂沱,而且极其应景的一首送瘟神,显然不是一般人写的,陛下没什么诗才,这是众所周知的,那是谁写的?
    陛下身后的高人啊!
    于谦你再问,不是问陛下身后高人是谁吗?
    打听陛下那么多的秘密作甚,作为臣子,探听天子辛密,本就是大不敬之罪。
    而且当今陛下,把泰安宫搞得水泼不进,不就是不想让朝臣们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胡濙紧随着陛下的步伐,笑着说道:“陛下,把这首诗题在卫生预防简易方的卷首如何?也好鼓噪百姓,送瘟神!”
    朱祁钰点头,同意了这个意见,他没抄过诗词,他又不是鞑清的乾小四,乾小四一辈子写几万首诗词。
    他就是所见所闻,关于瘟病之害,有感而发而已,情不自禁的念了几句诗而已。
    大明朝臣离开太庙的时候,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四拨人。
    皇帝、朱见济、于谦、胡濙、金濂、张懋、杨杰等人在前面龙行虎步。
    王直、俞士悦、陈汝言、石璞、王文在第二波,紧随其后。
    第三波则是司礼监内帑太监林绣、度支部大使王祜、翰林院掌院事吴敬等诸多盐铁会议要员。
    最后一波则是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学子等等,这些人数最多,他们虽然表面恭敬,但是还是能够听到他们还是在小声的窃窃私语。
    朱祁钰到了承天门示意今天的大庆结束了,可以离开了,但是朱祁钰的事儿并没有完。
    因为兵仗局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压银币的事儿,去年暂时押后奇功牌项目水利螺旋压力机,终于完工了。
    朱祁钰要坐着辂车,前往石景山厂区,那边依托于金水河,建立了一个大大的水利螺旋压力机。
    在大明这玩意儿叫水碓。
    朱祁钰带着第一波和第二波的朝臣上了辂车,向着石景厂而去。
    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
    陈有德去岁过年时候,信心十足的说要把奇功牌拿下,结果这一拖就是一年。
    朱祁钰来到了石景厂。
    相比较去年的石景厂,今年的路更加宽阔了,即便是过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马车,来到石景厂购置农具、煤炭等物。
    朱祁钰的车驾在锦衣卫开路的情况下,缓缓的走到了金水河畔。
    金水河的源头是大明西山陵寝,是当年文皇帝圈定的皇家陵园。
    在陵园之下,起了一片片的瓦房,一个个五丈高的水车,林立在河道两旁。
    水碓。
    最早的时候起于西汉,凡水碓,山国之人,居河滨者之所为也,攻稻之法,省人力十倍。
    这东西就是一个大大的水车,利用水势,转化为动能,他的好处,就是节省人力。
    这就是为何陈有德一直想要利用水利进行锻造的原因。
    大明的水碓很多,还有地碓、畜碓、船碓等等,本来是利用水利捣碎,如药物、香料、乃至矿石、竹篾纸浆等物。
    陈有德知道陛下今日要来,看到了辂车之后就匆忙的迎了上来,俯首说道:“臣陈有德参见陛下。”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陈大工,讲一讲这水利螺旋压力机吧。”
    陈有德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了一个极为精巧的全钢制成的模型,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里是叶轮,激水以鼓叶轮,叶轮转则飞轮转,飞轮盒转则螺旋而下,即可压印。”
    陈有德说得简单,就这一个飞轮盒,就不知道耗费了他多久的时间。
    陈有德说道:“陛下请看,这正的时候,模具螺旋向下,停的时候,模具暂停,倒的时候,螺旋向上。”
    “过去十数人推轮,现在只需一人了。”
    陈有德拨动着控制的杆,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费心了。”
    陈有德听到这句话,颤抖不已的俯首说道:“为陛下效命。”
    他这一年来,整日里泡在这水利螺旋压力机之上,十分确信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但是很多次的功亏一篑,不是叶轮大了,就是飞轮牙合出现了问题。
    这都是他带着兵仗局的这些工匠们,一点一点熬出来的。
    但是大明的整体氛围,工匠是微末的学问,是苦劳力才学的东西,这是一句肯定。
    朱祁钰拿起了那个小巧玲珑的模型大感惊奇。
    秦始皇有手办,朱祁钰也有手办了,不过就是两个手掌大小的手办罢了。
    “能给朕讲讲这是怎么实现倒转的吗?”朱祁钰对机械不是很精通。
    陈有德有些张皇失措他犹豫了片刻说道:“臣僭越。”
    只见陈有德小心的拿过了那个模型,就开始拆解,三下五除二就拆下了所谓飞轮的小巧盒子说道:“陛下其实这个很简单。”
    “这里是叶轮力轴,带齿轮,挂正的时候拨一下,齿轮咬合,则正转,再回拨,则齿轮不再咬合,则不转。”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朕都可理解,但是怎么倒转呢?”
    陈有德笑着说道:“其实奥妙在中间的这个过桥齿。”
    他轻轻一拨,居然开始倒转起来。
    朱祁钰瞬间了然,原来这么简单。
    只需要加一个过桥齿,就可以实现转动转向,正转变倒转。
    但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桥齿,不知道耗费了陈有德多少日夜,才解决这些问题。
    “这既然可以正停倒,那不如直接叫做变速器吧。”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东西啊!”
    陈有德俯首说道:“谢陛下赐名!”
    “能进去看看吗?”朱祁钰已经被拦出经验来了。
    煤井司不让他进,钢铁司不让他进,燋炭司不让他进,这兵仗局压铸银币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陈有德满是笑意的说道:“自然可以。”
    朱祁钰走进了瓦房之内,看到了热火朝天的工匠们在忙碌,原本需要人数最多的人力螺旋压力机,已经改为了水力螺旋压力机。
    “这里还有一个人力压力机?”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这是个压模的螺旋压机,水力压机还很少,暂时以人力或者畜力代替。”陈有德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看着那个畜碓,不住的点头,拉车的是头驴。
    陈有德继续说道:“若是兵仗局全都转到了这里来,一日可压两万银币,陛下。”
    朱祁钰一听到这里就乐了,上次算账的时候,说到了只要兵仗局提高一倍,至少三十年后,朝廷不再欠天下的钱了!
    好事。
    但是朱祁钰眉头紧皱,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需要货币必然增多,这债,真的能还完吗?
    朱祁钰走出了工坊,笑意盎然的说道:“朕赐你奇功牌,望你日后再接再厉。”
    朱祁钰拿过了早就准备好的奇功牌,挂在了陈有德的胸前笑着说道:“朕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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