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膝下有子。”胡濙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明公,某以为国本兹事体大,政通人和,大明方能国泰民安。”
    他看了一圈,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劝在做的诸位明公一句,想一下陛下削太上皇帝号决心,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
    “甭管找什么理由,你们要是真的要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吧。”
    “出了什么事,某护不住你们,还会推波助澜。”
    胡濙的这句话是威胁。
    陈循问废不废太子,不就是为了不削太上皇的帝号吗?
    陛下要从摄政为帝,变法理为临危受命,这个受的谁的命?
    自然是大明列祖列宗的命。
    这么大的决心,还要阻拦,那只能说是活的太辛苦,迫不及待的想要转世投胎了。
    陛下可不是那种拿不动刀的主儿,好说好商量,削帝号之前,就一直在逼着群臣跳出来。
    现在跳出来,死还算好的,连累家人,那是灭门之祸。
    “我在提醒各位一句,虽然朝廷派出了使者去接上皇,但是自古晋怀帝、晋愍帝被俘,立刻被杀,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狩至死未归。”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真要为一个北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皇帝,去得罪现在的大明皇帝吗?
    陈循的眼神有些暗淡,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其实他只想保住太子的命而已。
    陛下携京师大胜安定社稷之功,正自己的名位,谁拦谁死。
    兴安看这在廷文武都吵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来到了后殿,找到了大明皇帝。
    胡濙是谁在位上支持谁,陛下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陛下。”兴安俯首将文华殿上的事里里外外说了个明白。
    “你去查一查南宫的人,有没有克扣钱氏的一应供给,朕看钱氏的手都有冻疮了,想来南宫不是很暖。”朱祁钰看到了钱氏遮掩的冻疮。
    兴安整个人哆嗦了下,他一直负责宫里的事,陛下这话,其实是在问责了。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还有,最近慈宁宫那边盯紧点。”朱祁钰走进文华殿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兴安一直毕恭毕敬的弓着身子,待到陛下走远了,兴安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尽是凶光!
    陛下要做的事儿很多!
    兴安也的确是有点忙儿,燕兴楼、王恭厂、皇宫、东厂,天天要查验。
    皇宫这边,也主要是以孙太后的慈宁宫为主,却是忽略了南宫。
    南宫毕竟是个偏宫,年久失修正常,但是冻出冻疮来,那绝对是有些宫宦们,不知道高低贵贱之分了。
    兴安带着一队东厂的番子,就直接闯到了南宫,抓着那群宫女宦官,都送去了东厂番子。
    “这群狗东西!”兴安看了看火盆里的炭,恨恨的说道。
    火盆里的并没有炭,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过来,每次都烧的很旺。
    每次搁着珠帘,他也看不到什么,原本以为冷清,是因为人气不旺。
    这群宫宦在王振手底下作威作福久了,连尊贵卑贱都不分了吗!
    他倒不是可怜朱见深、钱氏、周氏三人,而是这些人没办好差事,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办事不利。
    陛下虽然不在乎名望,但是陛下的名声很重要。
    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之事,在青史上,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更替,这种事大家见怪不怪。
    若再留下个欺负孤儿寡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惊扰太上皇后千岁,臣这就找一批听话的人伺候着。”兴安站在宫门前,俯首说道。
    只要陛下的废太子的诏书还没到,这就是太上皇后和太子,该有的恭敬必须要有。
    宫宦可以拥有权力,但是不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朱祁钰预计削太上皇帝号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死谏的事儿。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臣子,都是正统年间,断断续续提拔上来的。
    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甚至连朱祁镇封王都想好了,封稽王,太子朱见深的历史地位,也有了,稽王世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群臣,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知道你们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是朕提醒你们,楚虽三户,却可亡秦。”
    “京师可是有五十万户,家家披麻戴孝!”
    “朕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要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大明京营的衰弱,的确是有文官把持的原因,但是瓦剌血仇未报,离心离德,多次改制,军屯侵占,百姓们从军、战斗意愿降低,也占了一部分。
    京营羸弱,皇帝就只能不停的绥靖,最后国将不国。
    瓦剌这个仇不报,大明就好不了。
    王直其实有话想说…
    他其实想问问陛下移宫的事儿,但是思前想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都改元了,郕王府还以王府称呼,臣以为不妥。”
    皇宫,是皇帝住的宫殿,是因为皇帝他才是皇宫。
    而不是因为住在里面才是皇帝。
    “是不是可以改名泰安宫?”王直有想法,陛下是皇帝,不愿住皇宫,那住的地方,再以王府称呼,不合适了。
    改名泰安宫,取自汉书,国泰民安四字。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改称泰安宫吧。”
    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不太愿意住皇宫,比如宋徽宗就住艮岳宫,也不住皇宫。
    而且也不知道是皇宫风水的缘故,只要不住皇宫的宋明皇帝,都是子嗣兴旺。
    宋徽宗就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也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不到五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至少三个闺女出来。
    削睿皇帝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改封稽王世子、降太上皇后为稽王妃、降诸公主为郡主、改元景泰、大赦天下等一系列的圣旨,在司礼监和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手中快速写成。
    随后朱祁钰用印,昭告天下。
    随着驿站的驿卒背着圣旨,离开京师,朱祁镇的皇帝号,被削掉了。
    朱祁钰发现自己对这事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是后来人,自然是知道朱祁镇必然可以迎回,但是朝臣们并不知道,按照历史的规律,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所以为了一个北狩丢尽了大明颜面的皇帝,和现在大权在握的皇帝撕破脸皮,值得吗?
    废帝之事,历朝历代,发生了六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正是这皇权更替,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自商朝初年,商朝伊尹废商汤的孙子——太甲开始,废皇帝,一直到最后的溥仪被废,多数都是废帝,很少有人削帝号。
    朱祁镇在历史上,就削了明代宗的景皇帝帝号,贬为郕王,郕王一月暴毙,又被赐下恶谥,戾。
    若非朱见深知道叔叔很难,给叔叔恢复了帝号,建了陵寝,又给了美谥。
    挽狂澜于既倒,在兵败如山倒的境遇下,守住京师的明代宗,在历史上应该被叫做郕戾王,而不是景泰帝、明代宗景皇帝了。
    于谦冤,明代宗冤不冤呢?
    朱祁镇既然不顾亲亲之伦,他朱叫门做的,朱祁钰凭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做?!
    孙太后回到了慈宁宫,气的大发雷霆,但是也只能大发雷霆。
    “好一个庶孽!这刚坐稳皇位!就如此着急削他哥哥帝号,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孙太后顺手将桌上的烛台,贯在了地上。
    孙太后更加气急,指着那群宫宦,愤怒不已的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人!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看着本宫!”
    孙太后已经气得有点语无伦次,狂言乱语了起来。
    朱祁钰早就把事情坐到了前面,兴安在清宫的时候,就悄悄的把慈宁宫内的宫宦给换了。
    孙太后开始一直担忧朱祁镇在迤北的事,没有多过于关注身边的事,却是让兴安做成了。
    太后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能违背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还有哪些朝中明公,哪个不是受我儿提携,才有了今天端坐庙堂之上的机会!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哪个不是食我儿正统的俸禄!”
    “现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一言不发!逆臣贼子!都是逆臣贼子!”
    孙太后还在发怒,又骂到了廷外的官员头上。
    但徐有贞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足够忠诚!
    但是朱祁镇桩桩件件,都让徐有贞痛哭泣血!朱祁镇一刀刀的攮在了徐有贞的心窝上,刀刀见血。
    “今天削了我儿帝号,明日怕是要把那吴太后也抬到这慈宁宫来,占了本宫的位子了!”孙太后气急,又甩掉了桌上的书。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我看皇帝这个庶孽才是!”孙太后再次愤怒的吼道,但是一时间气儿不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吴太后已经被陛下接出宫,住在了郕王府了。”一个宫宦低声回到了一声。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看着这宫宦,怒目圆瞪。
    慈宁宫里静悄悄。
    即便是孙太后气急了,一口一个庶孽,但是她依旧没疯到失去理智,她依旧称呼朱祁钰为皇帝,称呼朱祁镇为我儿。
    她知道、承认朱祁钰是皇帝,这一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后才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随皇帝去吧,休伤吾孙,本宫不与这庶孽计较了。”
    朱见深被废除了太子位,改为稽王世子,那就必然要搬到十王府去住。
    这样一来,孙太后的庶长孙朱见深的性命,皇帝随时可以予取予夺。
    朱祁镇还能不能回来,孙太后不知道,但是这个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不是谁都对迎回朱祁镇抱有期望,南宋朝廷派了多少使者去金国,最后只迎回了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孙太后其实手边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她不敢和大权在握的皇帝鱼死网破。
    还有个朱见深这个孙子,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另外一名宫宦俯首站说道:“禀太后,兴大珰,带着番子,把南宫那群欺上的宫宦,全都给打杀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而不是兴安大珰请旨。”
    孙太后抬头,眉头紧皱,南宫欺上的事,她倒是知道一些,但是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有些宫里的事,她也不好管。
    没想到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连这等事都知道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没打算让这唯一的孙子去死。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到底是这位在京师力挽狂澜,救了大明社稷的庶孽。
    还是那北狩迤北,为胡人弹胡琴唱曲的亲儿呢?
    是非曲折,其实,并不难以论说。
    孙太后之所以没有在祭祖的时候直接暴怒,是因为她无法辩解。
    “太后,命妇进宫朝贺,是不是可以宣见了?”一个宫人俯首问道。
    孙太后闭目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太上皇帝在迤北,俱免朝贺礼,散了吧。”
    命妇,是朝廷大员的妻子,他们入宫朝贺,这几乎是孙太后,此时唯一可能联袂外廷做点事的时候。
    但是孙太后还是叹息之下,让人免了命妇入宫朝贺礼。
    慈宁宫里都是皇帝的眼线。
    她作为皇太后之贵,无论如何这庶孽要叫她一声母亲。
    但是她要真的是联袂外廷,以当今陛下的狠辣,她也有点惊惧。
    更重要的是,她这万一要有点啥事,钱氏软弱,自己小孙子,又该怎么办呢?
    “太后,尚宝司奉王殿设御座,大宴赐席,以贺新岁,陛下已经到了。”一个官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本宫知道了。”孙太后,立刻吐了口浊气,站起身来,向着等在宫外的大撵而去。
    尚宝司主宫廷宴会。
    过年贺岁,在廷文武及命妇,都要列席,包括未就藩的王爷,也要到场。
    按照今天最新的旨意,宗室中,只有稽王、稽王妃、稽王世子符合要求。
    朱祁钰已经提前来到了奉王殿外,等待着宫宴的开始。
    朝臣们的反应,让朱祁钰更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皇帝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尤其是缇骑忠心,京营在手的情况下。
    皇帝,如临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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