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从一个小故事开始,渐渐轻松起来,不知喝了几壶桃花酿,陈向晚又殷殷勤勤地给东柳斟满,“前辈,其实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银绒明明是只赤狐,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啊?是因为毛色接近银红吗?”
    “哈哈哈哈!”东柳已喝得满面红光,嗓门儿也大,一巴掌拍在自家徒弟肩膀上,拍得银绒手一抖,杯中酒险些撒了,连忙用嘴巴追着酒嘬。
    东柳大着舌头说:“你们没想到把,他小时候是白毛,我还以为它是只雪狐,谁知换了几次毛,才看出来,竟是赤狐!”
    陈向晚疑惑:“赤狐幼年时也不是白色吧?”
    东柳却没兴致继续这个话题,拉着陈向晚的手,丈母娘看女婿似的、不住地夸:“少宗主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家大业大!人也温柔体贴,又细心,又会哄老人家开心!最难得的是一片真心,竟然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追到咱们琵琶镇这犄角旮旯,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沐秋,你说是不是?”
    城阳牧秋曾含糊地说过自己的表字,东柳便一直以为他姓沐。
    城阳牧秋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向晚愈发小媳妇似的乖巧,冲着城阳牧秋挑衅一笑,而后对东柳说:“前辈谬赞了。”
    东柳也嘿嘿一笑,又问银绒:“银绒,你说是不是?”
    银绒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相当专心,含糊地问:“什么?”
    东柳哈哈笑起来,夸完陈向晚本人,又开始夸万剑宗多么气派辉煌,在修真界任谁听到‘万剑宗’的名字,也会给上三分薄面,何况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少宗主呢?
    这位东柳道君就差把‘嫌贫爱富’四个字写在脸上,城阳牧秋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想直接剖白真实身份时,却听东柳话锋一转,“陈少宗主,老夫是很认可你的,不过呢,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夫也不好插手,只是作为过来人,多说一句。”
    陈向晚:“您请讲。”
    然后,城阳牧秋就听到一段极其熟悉的话术:
    东柳:“我们银绒从小跟我学习采补之术,因而也是只媚妖,想必你们也清楚他的身份,所以,他得靠不断采补,修为才能有所进益,不论你是什么身份,都要懂得容人。”
    陈向晚:“……”
    陈向晚:“???”
    城阳牧秋突然觉得这句“学会容人”的“忠言”,似乎也没那么“逆耳”,甚至还拿起酒盅,以杯底在陈向晚的杯沿上轻轻一磕,揶揄道:“少宗主最讲礼数,自然会听老人家的忠告,这杯敬你。”
    东柳也跟着附和:“沐公子说的是,见一个爱一个,薄情是媚妖的天性,还请少宗主不要见怪。若银绒日后有得罪你的地方,老夫先给你赔不是!”
    原来东柳也不是单纯对陈向晚“一见如故”,而是听到“陈少宗主为了银绒寻遍大半个修真界”,付出这么多,却又见到自家徒弟与别人同入同出,怕陈向晚一怒之下对银绒不利,这才死皮赖脸地留下蹭了一顿酒。
    实则是为自家徒弟操碎了心。
    不等陈向晚反驳,东柳便怒而抢了银绒手里的鸡腿,“别吃了!就知道吃!”
    桃花酒甜滋滋的,银绒没忍住多喝了几杯,酒量不行,此刻头顶狐耳和身后的大尾巴全都露了出来,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迷离又委屈地看着东柳。
    东柳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挥舞着鸡腿,语重心长地说:“绒绒儿啊,听师父的,陈少宗主也好,沐秋也好,你都得雨露均沾。”
    陈向晚:“!!!?”
    陈向晚万没料到这位东柳道君竟然如此语出惊人,愣在当场,一时忘了词。而城阳牧秋见他这幅吃瘪的样子,也没有高兴到哪里去,脸色沉如锅底。
    银绒像是酒量不济,直勾勾地看了东柳一会儿,才说:“师父,你误会了,我与陈少宗主不是那种关系。”
    “他说穿过大半个修真界来找我,我也很惊讶,”银绒打了个酒嗝,“但我、我真的,没想过采补他!我现在,有牧秋就够啦。”
    东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又不敢当着陈少宗主的面,把自家徒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小白脸骗得死心塌地的事挑明了,运了半天气最后只怒道:“你喝多了!酒量不好,以后就少喝些!”
    银绒很配合地又打了个酒嗝。
    城阳牧秋一把将自家小狐狸精打横抱起来,此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掩藏不住,“我家孩子酒量不好,二位少陪了。”
    陈向晚拍案而起,东柳连忙去拦,却见城阳牧秋腾出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掐了个法诀,竟就把堂堂万剑宗少宗主硬生生按回了座位上。
    “!”东柳的酒忽然醒了一半,然后用昙花一现的清醒头脑思忖片刻,想起来这位沐公子也很有两把刷子,既然他能治住少宗主,那么……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想必——至少今晚——自家徒弟是不会吃亏的。
    银绒今晚吃了大亏了,甫一进门,就被按进床褥这样那样地肆意妄为一番,他也有些酒意上头,呼吸之间都带着桃花酒的甘甜气味,软软地缠上城阳牧秋,哼哼唧唧地一边嫌慢,又一边抱怨疼,惹得城阳牧秋进退维谷,最后实在没控制住还是把银绒弄哭了。
    他吻干银绒的泪,哑声哄:“是本尊不好,你再重复一遍你方才的话好不好?”
    银绒晕晕乎乎地打了个呵欠,抖抖头顶狐耳:“我说了什么?”
    “都说酒后吐真言,我想听你那句‘真言’,你说‘有牧秋就够啦’。”
    银绒虽有些醉意,但在黑夜里望着城阳牧秋时,目光还是澄澈的,此时,卧房内静谧极了——为了防止陈向晚打扰,城阳牧秋已布置了生人勿扰的结界。
    在这安静到彼此呼吸、心跳都嫌太吵的卧房内,两人四目相对,城阳牧秋以为银绒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期待了半晌,只听银绒轻轻地叫了一声“掌门哥哥”。
    “……”
    “……”
    这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大约天籁之音,也没有这一句久违的称呼让人百感交集,城阳牧秋心中万般情绪同时迸发,竟又有了落泪的冲动。
    自然是忍住了的,下一刻,他极尽柔情地将银绒拥入怀中,“银绒……”
    可紧接着,城阳牧秋却感到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这是多日以来的第一次,“反噬”在入睡之前到来。
    城阳牧秋强忍着不适,待到银绒沉沉睡去,方才迅速加固了结界。
    第七十六章
    几乎在闭上眼睛的一刻,城阳牧秋便猛然堕入梦魇。
    银绒睡得不大安稳,总觉得有什么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就在附近徘徊,在睡梦中往城阳牧秋怀里缩了缩。
    突然,利爪划破夜空,银绒猛然睁开眼睛,就见一双闪着凶光的雾蓝色眼睛近在咫尺,正幽幽地望着银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银绒一边疯狂尖叫,一边去晃身边的城阳牧秋。
    “别白费力气了,他醒不过来。”蓝眼睛说着,将一双泛着泥土味道的粗糙大手,抚上银绒的脸,啧啧有声地叹息:“你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成了让人豢养的漂亮玩物,遇到危险只会尖叫。”
    银绒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是属于强悍大妖的压迫,兽类的本能让他想臣服,想逃跑。
    “弱到这种地步,真让人失望。”
    那大手从脸颊一路下滑,抚过银绒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脆响,而后顺势掐住了他的脖子,大手一点点收紧。
    “!”
    几乎是本能的,银绒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下一刻,周遭空气陡然变得灼热,而那个扼住他脖子的男人,竟被推至卧房尽头!
    且全身都被坚冰包裹!
    银绒念了个小咒语,烛台上已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这还是城阳牧秋在蘅皋居时逼着他背的小术法——银绒这才得以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凡人而立之年的容貌,一身灰袍,整个人被冻在坚冰里,一双雾蓝色眼睛仍旧翻着凶狠莫测的光。
    银绒喘着粗气,下意识将昏睡中的城阳牧秋护在身后,“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轰”一声,坚冰寸寸碎裂,掉落在地上,化作一片大小不一的碎屑,那男人一只脚踩上去,捻碎了冰块,脸上竟露出些兴奋和……欣慰。
    “这才对。”他喃喃地说。
    银绒咽了口口水,还想继续调动灵力,可惜是方才那一下全力一击,灵力所剩无几,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发起第二次攻击。
    而且,冰块也告罄,因为银绒怕热,所以常年会在储物铃铛里存些雪窟谷的天然冰块。
    这是最后一块了。
    “不用护着他,他虽然醒不过来,我却也拿‘类仙’没有办法。”那男人阴测测地说,“至于你,方才那一下子,让人惊喜,瞬间抽干周围的寒气,将对手封于寒冰之中……颇有乃父之风。”
    “不愧是妖王之后,我的少主。”男人竟双膝一弯,向银绒行了个大礼。
    银绒:“???!!!!”
    男人起身,弯腰,拱手:“属下十方刹,拜见少主!”
    十方刹?!
    即便过去数百年,这名字也让人如雷贯耳,银绒是听着城阳老祖降妖伏魔的故事长大的,其中最精彩的部分便是城阳衡大战妖王相魅。
    妖王相魅是只数千年道行的雪狐,更是冰川之主,传言他所到之处,冰封千里,寸草不生,座下妖臣常抓活人进贡,其中十方刹便是他麾下大将之一,乃是只狼妖,骁勇善战,凶残成性,是妖王的左膀右臂,杀过很多人族修士,甚至屠城。
    十方刹竟然还活着?不对,这尊煞神为什么找到自己?也称他为“少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奇怪的陌生妖族称呼为“少主”了。
    “……”银绒,“你认错人了吧。”一个两个都叫他少主,但他真的是只资质平庸的普通小妖啊。
    十方刹:“属下不会认错,即便属下不认得你,也认得你脖子上的‘束灵环’。”
    银绒:“???”
    “别乱讲啊,这不是束灵环,这是我带着玩的铃铛罢了,不信你过来仔细看看。”银绒说着,忽然再次发难!
    然而,这一回十方刹有了防备,轻轻巧巧地躲过了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利爪一砍,便化作碎冰,碎冰在高温空气中很快融化,下一刻,十方刹已经跪坐在银绒面前,几乎脸贴着脸:“呵。”
    银绒:“……………………”
    一计不成,银绒登时转换了战术,干笑:“开个小玩笑,刚才说到哪儿了?”
    十方刹阴测测地说:“少主的‘寒酥缠’虽精妙,可终究灵力太弱,无法驾驭,不能越级杀人。”
    “咕咚。”银绒咽了口口水,虽然强作镇定,但其实已经吓得冒出了狐耳,他小心翼翼地说,“您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出乎意料的,十方刹竟然乖乖后退,重新站到地上:“是,少主。”
    若不是此人方才几次以武力压制,单他此时的恭顺,以及一口一个“少主”,银绒都快想心自己真是什么“妖王之子”了。
    十方刹:“少主,若属下猜的没错,您那只玄精玉铃铛还可以做储物之用,抚养你长大的废物,一直告诉你,那只是个普通的高阶储物铃铛吧?”
    银绒不知该怎么回答,若说是,岂不是默认东柳是“废物”?
    可说它是束灵环……也太离奇了。
    所谓‘束灵环’,乃是修士与灵宠结主仆契所用的信物,需要同样材质的原料,雕刻成两样东西,主人与灵宠分别各存一半,主人所存的那一半,不拘泥于形式,可以是手串、戒指、扇坠子、甚至玉佩、汗巾子……而灵宠的那信物,大多都是项圈,因而才有“束灵环”的名字。
    一旦结契,灵宠一生都需对主人尽忠,任何命令都不可违抗,完全失去自由。
    可连师父都说,他这枚铃铛乃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绝不可能有人用玄精玉做束灵环的,这简直无异于焚琴煮鹤。
    见银绒想得入神,十方刹也不介意,反而笑道:“这并非什么储物铃铛,而是如假包换的束灵环,少主不信也无妨,属下可告知您解开它的方法。只要解开它,少主您的‘寒酥缠’也罢,其他术法也好,才能发挥应有的能量。”
    “您的力量被这枚‘束灵环’封印了。”
    “……”银绒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就听十方刹继续道:“城阳衡如今便是最虚弱的时候,我杀不了他,连无量宗那些臭道士,苦心孤诣地造出一个什么‘天罗地网’,亦无法伤他性命,反倒搭上自己……”
    “但有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十方刹说,“便是你,我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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