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葛新,诸葛的葛,新旧的新,今年三十有一,水寒郡人士,职业是一个剃头匠。”
    其实葛新本来不叫葛新,这个名字是他后来为自己取的,他的本名反而要更响亮一些——他本来叫做风百岁。
    风是个很罕见的姓氏,风百岁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如果放在话本里可能是个主人公的名字,最不济也是个隐士高人。
    …………
    “小风,我娘说今晚上让你和你大哥来我家,她包饺子给咱们吃。”
    “好的,葛姐姐,你告诉大娘我想吃大葱馅的。”
    “去,哪儿来那么多大葱给你包饺子。”
    “求求你了葛姐姐……”
    “嘁,你求我有什么用,你让你哥来求我吧!”
    算命的对老风头儿说这孩子命硬,能活一百岁,老风头儿就给他取名叫百岁。命硬,能活,也克亲,在风百岁刚下生不久他娘就过世了,三岁的时候他爹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他和他哥两个人。风百岁的大哥风行比他大了十二年,一方面靠着隔壁葛家接济,另一方面早早出去务工,总算是养活了这个弟弟。
    这一年的风百岁还不到十岁,风行十九,葛兰婷十一。
    …………
    “葛姐姐,你都十九了还不出嫁啊,跟你同龄的刘姐姐孩子都生两个了。”
    “去,十九怎么了,不嫁人又怎么了?”
    “要不你等我两年嫁给我得了。”
    “去,要嫁也是嫁给你哥,谁要嫁你,嫁给你这家里还不得天天鸡飞狗跳的?”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现在不也是天天鸡飞狗跳的?”
    …………
    “咳、咳……风行啊,如今你到了三十岁了,人都说三十而立,再不成家就真晚了。你葛叔我呢,估摸着自己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了,你婶子也去的早……”
    “葛叔,您别这么说,您还能活不少年头呢……”
    “咳、咳,你先别插话。自己这把老身子骨怎么样我还是有数的,葛叔我在临了之前就一个心愿——咳、咳,兰婷这丫头从小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但你这么些年拉扯你弟弟不容易,要养我们这个家就更费劲了,所以葛叔我也一直没和你提这件事,但我们两个老东西再过一阵日子就不劳你费心了,等我去了你就让兰婷过门儿吧……”
    “别啊,葛叔,这话说的,我和我弟弟小时候不也是全靠你和我婶子帮前帮后才能活这么大的么……”
    “咳、咳……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
    “答应,我答应。”
    …………
    “哥、哥!你醒醒啊哥!你醒醒啊!”
    “小风……你哥他这些年都在拼了命的干活儿,其实早就累垮了,只是一直撑着没有告诉咱们罢了……”
    “葛……嫂子,我哥他才三十二啊,他怎么就没了啊……”
    “我只恨我没有早点儿嫁给他,恨我们两个连孩子都没有……”
    …………
    “我们老爷能看上你这个寡妇是你的福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哎你个小兔崽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打!”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么?求求你们别打我弟弟了!”
    …………
    “小风,你走吧,他们家势力大,咱们惹不起他们……”
    “嫂子,咱们偷偷跑出去,他们发现了也不知道咱们去了哪儿,咱们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小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嫂子,没有我这个姐姐……我已经对不起你哥哥了,我不能再耽误你……”
    …………
    葛兰婷被郡里的恶霸尹世杰给强行霸占,风百岁也被打了好几顿,凭他自己想讨回一个公道肯定是没戏,郡里的官员因为收了尹世杰的好处对这件事也是置若罔闻。到最后,风百岁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郡城。
    那年风百岁二十岁整,葛兰婷二十四。
    风百岁想得很美好,他想要练就一身武功然后衣锦还乡把这恶霸杀了,再把自己的嫂子葛兰婷从苦海深渊中救出来,可是又有谁会收下他呢?他的年龄已经不在习武的最佳时段,天赋也是极为一般,又没有人为他做推荐,纵然从小便做些苦力的活儿体格还算不错,但凭他的条件来说拜入个高明的门派很难,便也就跟着一个三流的武夫这么混着,这师徒二人就靠卖艺为生,有一天没一天的过了下去。
    等到他二十五岁那年,风百岁那个师父也因为划地盘卖艺的事情和人动起手来,被人当场打死。这一回对方倒是赔了一笔钱财,而风百岁也自觉武功不差便回到了水寒郡,哪知道他刚到尹世杰宅邸前一拍门就被人轰了出去,风百岁仗着自己有武功傍身动手打了两个家仆,哪知道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欺负欺负普通人还行,和稍微厉害一点儿的角色连手都过不了,结果被尹世杰府上的护院打断了一条腿,还让人抽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到最后连尹世杰的一面儿都没见着。
    得亏也是尹世杰没露面,不然搁这恶棍的尿性来说非要把风百岁的命给留下不可,最次也是手脚尽数打断。和风百岁交手的那位护院也是混一口饭吃,并非尹家的恶奴,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也就没有多理,只是驱赶走罢了。
    那天晚上躺在泥水地里的风百岁想了很多,他想童年的欢愉,想兄长的爱护,想葛姐姐的屈从,想自己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一切苦楚,唯独没想过放弃。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于自己的父母风百岁能回忆起来的着实是寥寥无几,但哥哥和嫂嫂在他心中就是父母一样的存在,自己的母亲让人欺辱了,他怎能不报此仇?
    想到这儿,风百岁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走离开水寒郡又是多年。
    虽然从始至终他也没入过所谓的江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江湖阅历也愈加丰富起来,他知道如今自己瘸了一条腿,要想靠武力报仇基本上就是没戏唱了,只能另寻他路。
    他没有万夫不当的勇武,没有足智多谋的头脑,没有苦肉计可以施展,也没有鱼腹藏剑、在饭桌上刺杀尹世杰的资格,他所有的只有一条命、一个胆以及一辈子的时间。尹世杰欺男霸女多年,自然是有许多仇家的,护卫很少离身,葛新需要一个绝对万无一失的下手距离,而能作为这种“距离”的掩护和契机似乎也没什么选择,他总不能自宫扮成女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尹世杰显然是看不上他的,就算没毁容之前他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来,他用了一番类似于“漆身改面、吞炭易声”这样近乎于自残的办法毁掉了容貌改变了声音,又化名为“葛新”,回到了水寒郡做了一个剃头匠。
    寻常的剃头匠多是挑着个装工具的担子沿街卖吆喝,但尹世杰这等郡城中有一号的地主老财无论是吃饭打酒还是剃头沐浴,乃至逛窑子都喜欢有个固定的去处、有个固定的厨子、师傅。而尹世杰可以不见厨子、可以离宾客远些、可以时刻让护卫在自己身边,但他剃头发的时候总不会让剃头匠离他几尺吧?想来这也是葛新少有的选择了,于是他便打听到了尹世杰平日里常去的剃头店做了个学徒。
    这剃头的老师傅见葛新肯学能干,要的工钱也少便将他留了下来,甚至后来店面也都交由他来打理,在这期间葛新倒也和尹世杰打过几回照面,乃至亲自上手为其修剪头发胡须,但碍于有旁人在场都没有下手——他倒是能确保自己得手,但他还得留着这条命把嫂子给救出来。由于葛新已经毁容,尹世杰当然认不出来给自己理发刮面的人曾经被自己毒打过,虽然葛新这条瘸腿也算是个特征,但尹世杰长这么大打瘸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更别说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他哪里能想到这个手艺不错的丑八怪跟自己有着天大的梁子?
    为了博取尹世杰的信任,如今的葛新不但能隐藏自己心中的仇恨、反而可以谄媚地跟对方套近乎,葛新在给尹世杰剃头的时候还曾用艳羡地语气问道:“尹爷,我看跟着您的那些家丁都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在下是不是有这个福气得到尹爷的赏识啊?”
    闭着眼睛的尹世杰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冷笑,讥笑道:“我能用你这个瘸子干什么?我看你这手艺不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干你这行算了,兴许哪天大爷我心情好赏你一两银子。”
    “尹爷,您别看我腿这样,我脑子可机灵着呢!”
    “机灵?机灵你能问出这话来?”或许是不想看见葛新那张容貌可怖的脸,尹世杰还是闭着眼睛:“看见我这俩手下没有?他们两个可都是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你会武功么?你敢杀人么?”
    “这……”葛新故作一时语塞,露出了怯懦尴尬地神情,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尹家护院看葛新这副模样不由得也轻蔑地笑了起来,而他们临走时也不忘了再对着葛新说两句风凉话。
    …………
    望平九年,冬月初九,宜剃发、沐浴。
    尹世杰一如往常来到了这间不大的店面。
    “手脚麻利点儿,老子一会儿还有事。”尹世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满脸的不悦。
    “尹爷您稍安勿躁。”葛新这边给尹世杰围好了布,“尹爷您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啊?”
    “哼,还不是我那房作死的小妾闹得,过门儿快十年了生不出儿子不说,还天天摆着一张臭脸,死了也是活该。就是他妈的叫个晦气,好死不死地在床上没了……”
    尹世杰后面说的话,葛新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嗡嗡作响。
    “干他妈什么呢?”尹世杰见葛新半天不动手,一巴掌就抽在了葛新的脸上。
    这一巴掌抽走了葛新的失魂落魄,抽来了他的怒火中烧。
    葛新没有说话,他示意尹世杰该刮脸了。
    “尹爷,您还记得上回我跟您说想在您手下做事么?您说我不行。”过了一会儿,尹世杰突然问了出来,“在下后来也想了,在下虽然不会功夫,但杀人的胆子还是有的……”
    尹世杰一听这话嘴都咧开了:“就你?你他妈敢杀谁啊?”
    葛新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把锋利的剃刀推进了尹世杰那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咽喉,鲜红的血溅了葛新一头一脸,宛如洗了个血澡一般。
    尹世杰猛地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让血喷的慢一点儿,但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他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贯谄媚的丑八怪,只能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
    “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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