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君直起身体,缓缓从棺椁里站起来。
    她看向道君柱「一见命悬」后面的角落,那里,三相幽王抱着膝盖,蜷缩身体,显得孤独又无助。
    到底是病人。
    三相幽王身体里连着很多线,有赤橙黄绿青蓝紫气色,这一条条色泽不一的线条,有的连入幽王头颅,有的连入脖颈,更多的是钻入他的胸腹背脊。
    线的另一端,则是与布墙工具库一般的仙器「断舍离」上。
    黑白君走到「断舍离」前,端详了一番形如白布的墙面。
    墙上勾勒出一副巨大的三相幽王身体透视图,透视图采用七色图层,分别代表了周围幽王不同层面的结构,幽冥之气的运转、能量的循环、躯魄血肉、内里的神念波动,记忆浮动状况,乃至最核心的幽王意志……
    每一种颜色都在微微变化,显得三相幽王的透视图在缓缓变化。
    黑白君辨认了一番,露出笑容:“今天恢复得不错,或许再过一百年,你就能彻底康复了。”
    三相幽王木木道:“你让我走吧,你放了我吧。”
    “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黑白君耐心地劝告:“唯有在我「诛邪卷」里,才能厘清每一种力量的运转方式,最便于观察。手术重创后的你,也需要多多休息,前有「十二黄巾力士」重创,后有夜郎古竹侵蚀,是一个极度困难、足以载入我所经手最难手术之一的案例。”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三相幽王仿佛进入了一种神志不清的状况,三张脸上的嘴里都只是反复叨念着,目光呆滞。
    黑白君挑眉,细长手指在「断舍离」上的几根小臂长的长针上来回摩挲:“看来精神不太好,应该是神念受到了一定影响,看来得打个针,注入一些神念刺激。”
    三相幽王一个激灵:“我觉得我好了,不用打针。”
    他强调:“我真的好了。真的。”
    作势,他还站了起来,左右走了两步,浑身的线条都被拖曳得轻轻摆动,但仿佛被某种力量约束,一点不见散乱。
    “哦。”
    黑白君看向这位特殊的病人:“为了针对性测试,现在请回答一些问题,以确认你神念清晰。”
    三相幽王赶紧说:“请问。”
    他现在只想减少一些折磨。
    这地方简直是不是幽王能呆的!
    如果可以,他宁可自爆而亡,回归幽冥。
    可身处对方这一方奇特「诛邪卷」中,他浑身幽冥之力都被封锁,根本无法动用,只能沦为鱼肉。
    经历了最初的剧烈对抗,到拉扯和谈判,再到不抵抗不配合,再到现在的屈服……三相幽王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不是自己意志不坚定,是百世幽王,不,是这黑白君实在太怪物。
    她这个人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看起来温和正常的一个幽王姑娘,但干的就不是人事,让三相幽王深深怀疑,她是不是某种变异的天魔,但他不敢问。
    她摇了摇「断舍离」上的一个小铃铛:“下面是患者神念验证环节,请第一时间迅速回答。”
    “幽王的监护者叫什么?”
    “幽祖。”
    “监护者会履行承诺吗?”
    “基本不会。”
    “这一代幽劫的幽祖是?”
    “虚幽王。”
    “虚幽王与虚空藏菩萨有什么关系?”
    “后者皈依前者,是前者在婆娑世界的躯魄。”
    “你从哪里诞生的?”
    “幽冥……幽冥的一个天魔体内。”
    “那位天魔是?”
    “没见过,诞生时它已变成碎片,散落周围。虚幽王说,它是一个巨大头颅般的怪物,脸上五官混乱。”
    “你看到它碎片时,心情如何?”
    “……有点说不上来。”
    三相幽王犹豫了一下,见黑白君正要去取长针,中间那张脸赶紧答道:“想要见见它。”
    “见过其他幽王的诞生吗?”
    “偶然情况,远远见过妄周的诞生仪式。”
    “妄周是从什么天魔体内诞生的?”
    “一头奇怪稀有的天魔,像是一个有很多洞的肉球,会说话,而且说个不停,但言语混乱。”
    “说过什么?”
    “它说,它很害怕,求求不要杀它,它很害怕,又说不要这样,问我们不会痛苦吗?诸如此类,不知道什么意思。”
    “解幽王将妄周从天魔体内剥离,就将天魔炸成碎片。”
    “你当时心情如何?”
    “……有点不舒服。”
    “姬宫湦,不,妄周知道吗?”
    “不知道。”
    “妄周以狡猾和见风使舵闻名,他真不知道?”
    三相幽王左边那张脸说:“幽冥时,我与妄周有来往。他的确在查幽祖和天魔的事,不过还没多久,解幽王就招他进入婆娑世界。”
    “妄周以姬宫湦之身,先跟随幽祖解幽王,后从南海龙宫逃脱,又被秦始皇的「大秦军势」镇压……倒是避过了幽劫。”
    “如果能出来,他应该会投奔这一劫的太岁或是幽祖虚幽王。”
    黑白君又道:“你有想过,天魔才是幽王之母与监护者吗?”
    三相幽王中间那张脸嘴唇动了动:“想过。”
    “你有想过,幽祖不过是用一整套仪式与印记,从神念、意识、记忆到外在力量威慑控制幽王,让幽王为其所用吗?”
    “想过。”
    黑白君摇了摇铃铛,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恭喜,三相幽王,你还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幽冥幽王哦。”
    她笑眯眯道。
    三相幽王的三张脸都呼出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鉴于三相幽王已恢复了正常,那么接下来的步骤也可以继续进行了。”
    黑白君又摇了摇铃铛:“下面是第二阶段康复性训练:头脑风暴环节。”
    三相幽王脸色一变。
    还来?!
    “下面是正常探讨,可以发表自己的任何见解,但是需要给出理由。”
    “请听题。”
    黑白君抬起食指:“我有一个朋友,真的是一个朋友,也是一名道君。他最近通过一系列的尝试,得到了两个可能的推论。”
    “推论一,浮提世界最初的生灵,因世界毁灭,后来变成了天魔,幽王与天魔原本是一体的元神和躯魄。”
    “推论二,古老多样的天魔诞生了浮提世界的最初生灵,所以作为幽冥中诞生的幽鬼,幽王也能通过天魔的独特孕育能力,完成自我的完整和进化。”
    “三相幽王认可哪一个呢?”
    三相幽王这才思索了很久。
    然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右边那张脸,代表理智的一面终于开口:“我两个都不赞同。”
    “因我自己诞生时的遗憾,后来我见证过两位幽王的诞生,夜宫和妄周,都是同样的情况,初生之后,天魔就被幽祖毁去……当然,不杀掉,它们也活不了,已经失去了生机,变成一堆只能蠕动的碎肉。”
    “所以我也一直在思索,其他幽王,也有这样的困惑吧。”
    三相幽王沉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大胆一点?所谓幽冥中的幽族,最普遍而数目众多的径幽,本就是天魔所生,然后投入到幽冥之中。”
    “天魔能进入幽冥,但幽族无法离开幽冥,这一点很重要。”
    “所以,幽冥世界就是天魔们培育幽族的一方天地,我们真的是浮提国的残存者吗?为何关于浮提世界更多、更细致一些的记忆,从未有幽王获取过?所知都是一些模糊的概念,浮提国拆除天道,毁灭,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
    “在我看来,我们完全可能是天魔所孕育出的一种外来之物,在幽冥之中获得了许多残存的光影,经年累月,就误以为自身来自遥远时代的浮提国。”
    “营造这一切虚像的,就是幽祖们。”
    “我们本该和外界天魔融为一体,重新完成新生,但这一过程被幽祖们截断改造,于是一个物种变成了两个,浑浑噩噩难以理解的天魔,拥有强烈意志与神念的幽王。”
    “这样不更可信么?”
    三相幽王说得兴起:“但想要验证这些猜测,就只有一个办法,找到幽祖们的源头。让幽祖说实话,但他们宁可自爆回归幽冥,都不可能放弃解释权的……目前依旧无解。”
    黑白君轻轻鼓掌:“精彩的猜想。”
    她心里默默道。
    黄道君道友,我这里也有了很有趣的成果……果然,每一尊幽王都有对幽冥截然不同的理解。
    就是不知「奎师那」那边情况如何,但愿一切稳定。
    那可是遍在者毗纽笯化身之一。
    若是它能苏醒,便能献祭「百世签」,借毗纽笯之道摆脱这已失控的「无间幽冥」。
    黑白君推开门,朝下方望去。
    冰山炎狱之中已长出一根根古怪的枝条,这些枝条彼此扭合缠绕,仿佛变成了一层密麻麻的网兜,罩住了「无间幽冥」。
    黑白君双眸中显出无数星点,「天诛眼」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对三相幽王手术很成功,但应对夜郎古竹的捕获却算是失败。
    因这古竹的真正扎根目标,是这一方冥府。
    它要借这穿过婆娑世界与幽冥的冥府,规避天道,进一步成长蜕变为几乎不可复刻的先天鬼神。
    整个冥府,都变成了它的领地和养分。
    一旦彻底榨干此地,夜郎古竹也不会放过「诛邪卷」中的黑白君和三相幽王……
    黑白君自言自语道:“这下可是麻烦了,也不知道黄道君或姚长盛那边来不来得及。”
    “「勾陈书」或是「奎师那」……不知道哪边会快一点。”
    “变成竹子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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