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
    隆冬的黄河南岸恢复了霎时的宁静。
    一弯冷月斜挂在天空。
    极目望去,一个个凸起的沙丘在暗月下就像坟包一样,散落在广袤的荒漠上。
    “帝国坟场”
    孙秀荣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词语,这个词语用到这里自然不太恰当。
    黄河两岸从来没有成为大战场,古往今来,虽然河套一带曾成为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部族反复争夺的主战场,但多半发生了河北宽阔的草原以及阴山腹地、南麓。
    当然了,后世被称为敕勒川(大黑河)流域是发生大战最多的地方,除此之外,长城以北、大沙漠以南的区域也是大战连连,但从来没有大战在沙漠里发生。
    这是因为,就算你要埋伏,也不会埋伏在一个水草都缺的荒寂之处,那样的话就不是埋伏了,而是妥妥的自杀。
    不过自从从西海南部迁到夏州后,拓跋部似乎完美地适应了荒芜,他们甚至成为了最善于饲养骆驼的部族。
    与马匹相比,骆驼更加温顺,还更加吃苦耐劳,基于此,迁到夏州的拓跋部眼下甚至被周围部族称为“博格拉部”,也即公驼部,因为他们是第一个将骆驼也用在战场上的,后世的沙陀人不过是效仿罢了。
    再过百十年,在河套一带,沙陀人、吐谷浑人、党项人会杀成一团,最后党项人占据了整个陕北,吐谷浑人迁到了敕勒川,而沙陀人则成功地占据河东。
    而在眼下,沙陀人还在蒲类海挣扎求生,吐谷浑人却在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丧失了他们全部的青壮,部族灭亡也就在须臾之间,无非是谁来收获胜利果实罢了。
    至于占据夏州南部拥有盐场、耕地以及北部最好草场的党项人自然不会起了建国的心思,不过在接受了大唐一些规制,以及由于抗击突厥的需要装备了一些甲具后,党项人的壮大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阏氏林以南、黄河南岸约莫五里的地方,依旧是沙丘纵横的地方,但其正中有一处淡水小湖。
    就是这处淡水小湖的存在,让其成了绝佳的埋伏之地——有小湖便有淡水,有淡水,自然不缺干草。
    党项人从西海迁过来时自然有自己的马匹——西海马,身形与突厥马(蒙古马)差不多,但吃苦耐劳还要过之,青海的高原、高寒不是漠北、漠南可以比拟的。
    小湖周边一派静谧。
    但这只是假象。
    虽然夜色朦胧,冷月依稀,但依旧有细微的声响从湖边发出。
    不是飞禽走兽,也不是草木弄出来的动静,而是人类!
    拓跋部尚白,清一色的白色帐篷完美地与荒漠、夜色融到了一起,若不是走近查看,从远处看时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
    最大的一顶帐篷里,一位披头散发,有些类似早期拓跋鲜卑装束的汉子正望着帐篷顶部若隐若现的冷月发呆。
    此人身材瘦长,看起来弱不禁风,不过骨节粗大,如此寒冷的天气,其身上也只披了一件长袍而已。
    此时,那弯冷月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恰好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瘦骨嶙峋的面庞,面色白皙,眼眶深陷,在这种夜色里突然出现还是十分吓人的。
    时间来到了夜半,此人竟然丝毫没有马上就寝的迹象。
    “哒哒哒……”
    大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阵他熟悉的西海马踩在沙地上发出的声响,能够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大大方方策马过来,自然是他信任的人。
    果然,没多久,大帐外面出现了声响。
    “大王子”
    来人说的是党项语,声音冷峻,在这冷寂的夜里更显突兀。
    “说”
    “碎叶军过河了!”
    听到此话,大帐里的人身形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叹息,声音里有解脱,也有惋惜。
    原来此人就是大唐夏州都督、西平公拓跋守寂长子拓跋朝光,身上还有朝廷钦封的都督府司马的职衔,但其手下一般称呼他为大王子。
    不过拓跋朝光也知晓,自己的父亲拓跋守寂下面有十多个儿子,成年的也有五六个,加上叔伯辈,拓跋部比自己威望高的人多得是,若不是自己有幸娶了夏州以南,盘踞在银州、同样来自西海的细封部大酋之女,恐怕镇守夏州北部的重任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大帐外的人就是他的内弟,来自细封部的细封步禅,一位极为勇悍的党项侦骑,他统领的三百骑是拓跋朝光最后的依赖。
    自然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你的意思?”
    “大王子,原本我等河边设置有两处岗哨,敌人过河后已经派出精锐攻占了那里,我等每处只有两三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有撤离,不过当地人占据那两座沙丘后,若是细心的话还是会觉察到我大营的所在的”
    “这么说大营暴露了?”
    “不是,彼等初来乍到,这附近有没有牧户,怎会知晓我等具体位置?但只要是长期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户,还是能感受到的,大营这里的胡泊有几百亩,胡泊上空的气候与荒漠完全不同……”
    “按照……提供的讯息,碎叶军太半来自西域胡人,大多也是牧户出身,自然知晓这一点,若是风大时候,彼等自然无法感受到这一点,但眼下却是罕见的宁静,些许微弱的风势彼等就会感觉到了”
    “于是,我等只能主动出击了,越过河面的碎叶军并不多,最多一千人,沿着河边那两处沙丘之间的通道过来了,我的建议,以甲骑和骆驼兵正面抵住,另外两千骑兵从其它地方绕过去,抄其后路”
    “可彼等不止一千人……,眼下派出来一千人,左近多半还有强援”
    “大王子,无妨,沙丘对面的黄河河面宽达几里,彼等越过时必定小心翼翼,届时,我等以一部堵住前出那一千人的退路,另外一千人用弓箭对着河面射击,并事先用干草裹住马蹄,等彼等在弓箭的攒射下散乱时再冲上冰面,敌人就算再强大也无可奈何”
    “也罢,敌人就算再强,也只有三千人,不过万事还是要小心一些,我等不是赫连部,而是有甲具的拓跋部,可不能为了区区几千衣物和铠甲白白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拓跋朝光突然想到赫连部,以及赫连隗的命运。
    “若是赫连部大败,怎地没有溃兵来到我处?难道我拓跋部的名声就这么差?今夜一战,若是能击退碎叶军,我的首要任务是赶紧东去,灭了赫连部才是正经,多了几千丁口,我就能在拓跋部真正仅次于阿耶了”
    于是冷声说道:“既然只有一千骑,我亲自带着甲骑、骆驼兵迎战就是了,你带两千骑兵绕过去”
    “咳咳”
    “何事?”
    “大王子,按照……那人的说法,碎叶军统领孙秀荣十分狡猾,眼下正值夜半,彼等为何敢出动一千骑越过河面来到南岸?多半是有了周全的计划,若是就在北岸有后继,想要越过宽达几里的河面我等不会发现不了,这样一来,其后继就没有大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左近?”
    “多半如此,不是上游,就是下游了,也有可能多路齐出,不过大王子也不用担心,彼等总共才三千骑,薛延陀部还要遮护老弱,轻易不能出动,就算多路齐出,每一路也不会有多少人马”
    “职部建议,职部带领一千五百骑绕道就行了,届时,大王子带领五百甲骑、五百骆驼兵迎战,留五百骑警戒可望万无一失”
    “好,就这样”
    …….
    带领一千骑首先越过黄河的是马璘的中营,然后是南弓熏的前营,碎叶军眼下最强悍的两个营头都用到了这里。
    听着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响,看着自己手上的“手套”,马璘神色十分复杂。
    原本他愿意跟着孙秀荣东进,是为了在抵达霫部后与周围诸部的战斗中立下功勋的,却没想到朝廷对碎叶军竟是这样一个态度,这一路上太不平静!
    不过随着一千骑全部进到沙丘群里,一想到情形不明的敌人,马璘还是收拾心情警觉起来。
    在他的中营,最前面自然是他亲自带领的都握着虎枪的精锐,而在队伍的最后,同样是南弓熏带领的一百精锐,对于敌人可能绕出沙丘封住他们后路的做法孙秀荣一早就想到了。
    当然了,既然是最精锐的两个营头,自然没有“拖住敌人,等待主力抵达”的安排,而是“趁着夜色,一举破敌”。
    于是他很快就见到了拓跋朝光。
    拓跋朝光的拓跋部甲骑加骆驼兵的布置是眼下诸部里极少数深谙“远程配合近程”作战的部队之一,其甲骑后面的骆驼兵都是能拉动一石力以上强弓的勇士,聚在一起的时候也能发出密集的抛射,单独对敌时,也能借着比战马高出一筹的态势进行战斗。
    他们手里还有长矛。
    当然了,骑着骆驼进行冲击或快速撤退那是做不到的,骆驼再强,跑不过马匹。
    以达奚部眼下的财力,自然做不到将战马全身包裹起来,也只能遮住前半身。
    这就够了,战斗时,对着敌人永远只是前半身!
    隆冬的河套气温若是放在后世,那肯定是在零下十几度以下了,此时就算再耐寒的人来到户外若是将双手长时间暴露在外面都会冻得僵硬,唐军此时有布手套,部族没有这么精细,但也会缠着布块或毛皮。
    只有碎叶军,有正经的用羊皮制作的手套,自然没有后世那么精细,但放在眼下也是独一份了。
    这种手套,看似简单,实际上就是孙秀荣这种有着后世游牧部族经历以及大唐府兵身份之人才能弄出来的东西。
    拓跋朝光的甲骑选择的都是高头大马,加上铁甲的重量,在沙地上弄出了巨大的声响!
    此时的党项甲骑,虽然有拓跋朝光这位深谙大唐部队精髓之人指挥,不过骨子里的部族习惯依旧占据上风。
    那就是,虽然骑兵、战马都有甲胄,但他们的武器并没有统一,冲在最前面的还是依着彼等从小的习惯拿着各种各样重兵器着,这里面既有铁枪、狼牙棒,也有铁鞭、铁锤、重刀等。
    武勇,一往无前的武勇才是彼等骨子里的东西。
    规制,那是只有有了一定的丁口和财力、并长期定居下来才会出现的东西。
    霎时,双方的距离到了强弩抛射的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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