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质问的话,上回在在雒阳营救皇帝的时候, 桓瓖也曾对公子说过。不过那时情势, 容不得坐下来好好谈到夺天下之后的打算, 当下桓瓖再提起,也算机缘。
    我喝一口茶,放下杯子, 道:“帮桓氏也未尝不可,不过请公子说说, 元初回了桓府又如何, 桓氏想要做甚?阻止秦王得天下么?既然如此, 桓氏当初何必要响应圣诏,与赵王一道痛骂元初矫诏冒充便是了。”
    桓瓖道:“元初是桓氏的人, 骂他不就是骂桓氏自己?就算桓氏真这么做, 赵王济北王等人难道会信?元初在扬州闹出那番动静,便已经将桓氏绑到了一条绳上, 桓氏不愿也要愿。”
    这般推脱倒是干净省事, 说得什么都是公子惹的祸事一样。
    我说:“既如此, 做也做了,何不就跟着元初走到底。”
    桓瓖道:“秦王若得了天下,必不会给桓氏好处。”
    我说:“大长公主是秦王的姊姊, 公子伯父是靖国公, 桓氏还是那个桓氏, 名声地位都在, 怎会无好处?”
    “你不必装傻, ”桓瓖冷笑,“当年沈太后在时,我等桓氏子侄出入宫禁皆可自如,秦王若当政,难道还会许么?桓氏世代重臣,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当下之世若不争锋,便要被人压到头上来,岂有退让之理?”
    我说:“就算桓氏斗败了秦王又如何?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桓氏不谋皇位,乃是大大的忠臣。须知就算臣子权势滔天,上面也有皇帝。从前那些势头极盛的权臣,如袁氏、荀氏,可以善终的? ”
    桓瓖嗤之以鼻:“那是他们糊涂,才德不配位,岂有不败亡之理。”说罢,他看着我,“霓生,云氏的本事,我等都知晓,无不口服心服。元初有经天纬地之才,若得你辅佐,必可让桓氏立于不败之地。你跟着元初东奔西走,又为秦王出谋划策,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得一个名分,日后能堂堂正正地成婚,不被人指指点点。当下大长公主和我伯父都已经对你二人的事无异议,只要元初回家,便可将婚事定下。桓氏是自家人,能给你的定然比秦王能给的多许多,你又何苦为秦王卖命,便宜了外人不说,还白费许多辛苦。”
    说实话,桓瓖这番话,教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常言蛇打七寸,桓瓖显然拿捏到了我的心思。
    桓瓖对我和公子的才能赞赏如此,着实让我感到感动又意外,他竟然真心实意地以为,靠着我们二人,就能让桓氏坐在朝堂上,安安稳稳地权倾天下。
    不过他有一点猜错了,于我而言,就算便宜了外人又白费辛苦,我也不会进桓府,每日在大长公主和桓肃面前侍奉,博那桓府少夫人的名声。
    就算公子愿意也不行。
    “公子,”我说,“今日你来见我,是府上的意思?”
    桓瓖道:“我来见你还用得着别人吩咐?”
    我说:“如此说来,我也可似上回元初信任公子一样,与公子畅所欲言,不必忌讳公子告密?”
    桓瓖闻言,目光有些警惕。
    他瞥一眼案上的盘盏,瞪起眼:“云霓生,你莫不是又趁我不备,对我使了你那下流的药?”
    我淡淡一笑:“公子放心,我若下药,必告知一声,断不会鬼鬼祟祟。”
    桓瓖轻哼一声,道:“甚告密不告密,我也从不做这事,你有甚话,快说。”
    “公子,”我说,“你我且不提元初,且论一事。高祖灭楚开国已有二十年,天下仍凋敝动荡,当下更是陷入了大乱。未知以公子看来,根源为何?”
    桓瓖愣了愣,片刻,道:“自是奸佞作祟,以致帝业不兴。”
    “哦?”我又道,“公子所谓的奸佞,又是何人?”
    “多了。袁氏、荀氏、庞氏,还有那些作乱的诸侯。”
    我颔首,又道:“不知这袁氏、荀氏、庞氏还有那些作乱的诸侯,又为何得以作祟扰乱天下?”
    桓瓖犹豫了一下,片刻,道:“自是先帝识人不清,故……”他说着,有些不耐烦,“云霓生,你想说何事?”
    我说:“我想说,桓氏得势之后,会如何治理这天下?桓氏要与秦王斗法,凭借手上的兵马自是妄想,故而须得借助诸侯之力;听闻桓氏在豫州立足,与中原一干豪族高门亦来往密切,想来人力财力也不必发愁。这二者乃桓氏崛起的根基,若位列紫极,无论称帝与否,都不会得罪。诸侯仍个个养兵自肥,耀武扬威,豪族仍沉溺声色,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朝廷仍疲弱,就算出了点水旱蝗灾也有心无力,只得坐看。公子,我等辛苦一番,不过让天下又回到先前的模样,天下人的苦难可会因此而消减半分?他们将来提起你我,可会感激?”
    桓瓖看着我,没说话。
    “你是说,桓氏做不到的事,秦王能做到?”好一会,他开口道。
    “这尚不知晓。”我说,“但秦王的志向,乃在桓氏之上,他当政,比桓氏更好。”
    桓瓖沉下脸:“元初也这般想?”
    “元初从不与志不同道不合之人为伍,公子是知道的。”
    桓瓖神色不定,室中安静。隔着墙壁,可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乐歌和欢笑的声音。
    正沉默之时,门上忽而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桓瓖没好气道:“进来。”
    门打开,一个桓瓖的侍从进来,看看桓瓖,又看看我,嗫嚅道:“公子,外头来了一位□□的内侍,说是要寻……要寻云女史。”
    我和桓瓖都愣住。
    桓瓖疑惑地看看我,即刻道:“快请。”
    侍从应下,未几,一人走进来,却是冯旦。
    “拜见桓公子。”他笑眯眯地一礼。
    桓瓖显然也识得他,目光闪了闪,点点头:“冯内侍怎来了此处?”
    冯旦道:“王府中有些急事,小人奉秦王之命,来请云女史回去。”
    我看看他,心中虽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今日多谢公子,”我向桓瓖道,“你我改日再叙。”
    桓瓖淡笑:“也好。我母亲也想见你,今日她还说要在府中设宴,邀雒阳的旧日故友赏花,到时邀你,还望你莫推却。”
    这倒是天大的面子,桓瓖母亲的赏花宴向来出名,可不是人人能去的。
    我说:“府上相邀,断不敢辞。”
    说罢,我向他一礼,随冯旦出门。
    凤鸣楼外,冯旦引着我走到一辆马车前,道:“姊姊,上车去吧。”
    我看着他:“你怎知晓到此处找我?”
    冯旦笑了笑:“姊姊是王府中的要人,姊姊去了何处,大王怎会不知晓?”
    我了然。秦王那般精细的人,既然等着我做事,自不会连我的行踪也无人盯着。方才桓瓖看到冯旦时那强自镇定的模样,想来他也着实被惊了一下。
    “秦王有何要事?”我问,“这般着急?”
    冯旦道:“我也不知,不过他似乎接到了一封信,是扬州来的。”
    扬州?我随即想到公子,心中一振,即不再耽误,上车去。
    回到□□,堂上,秦王正坐在案前,见我进来,道:“你回来正好,元初从扬州传信来,你可看看。”
    说罢,他将一封信递给我。
    我接过,拆开,迅速看了一遍,不由地愕然。
    这是公子亲手所书,他在信中提到,要亲自到雒阳来一趟,与秦王商议皇帝还朝的事。
    心蓦地撞了一下,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一遍。
    没错,那上面的确写着他要过来,与我一样,在扬州乘海船出发,同行的还有豫章王。
    “圣上要还都?”我向秦王道。
    “正是。”秦王道,“这是孤攻打雒阳之前,便与元初商议的事。孤在雒阳开幕府,圣上却在扬州设一个朝廷,终究不妥。当下雒阳既已拿下,朝野都盼着圣上当早日还都,此乃众望所归之举,可稳定中原人心。”
    我应一声。
    皇帝还朝,自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
    这是我和公子、沈冲商议决定的事。雒阳无论有没有皇帝在,它都掌握在秦王的手里,皇帝过来,便成了真正的傀儡,全凭秦王挟持处置。这对秦王自是有好处,对皇帝而言却有弊无利。
    皇帝母子二人所求不过保命,能与秦王交易的唯有帝位,若在天下未定之时便早早地交了底,是为不智。我等当初辛辛苦苦将他们母子从东平王手中救出来,为的也并非是这般结果。
    既然公子不是真心来跟秦王商议皇帝还都,那么便是为了……
    我心头不由一甜,只觉缠绕自己的琐事突然被斩开一道光,周身飘飘然。
    “甚欢喜么?”秦王瞥着我。
    我随即将唇边的笑意收起,正色道:“此事有利殿下的大业,我自当欢喜。”
    秦王不置可否。
    “你方才去见了桓瓖?”他说。
    我说:“正是。”
    “他找你何事?”
    “不过叙叙旧。”
    秦王道:“蒋亢那边如何了?”
    我说:“他那边无妨,明光道愿与殿下议和。”
    秦王颔首。
    我以为他会问得再细致些,不料,他似乎并无多少兴趣。
    “云霓生,”他说,“你当知晓,世间之事,皆有取舍,从无两全其美。”
    我看着他:“殿下何意?”
    “无他。”秦王目光深远,淡淡道,“不过是怕你顾虑太多,束缚手脚,反受其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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