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秋之际,接连几日天气不是太好。不过夜里有些月光, 倒也不妨赶路。
    我连夜骑马疾驰, 第二日天亮时, 赶到了黄河渡口。有了上回石越之事, 我不敢托大一人乘船,须得找个伴。正巧,有一行商旅要到汲郡, 正与船户讨价还价。我跟过去找到商旅头领, 说我要到魏郡去走亲戚,想跟他们一道凑个船资走上一段。商旅头领见我大方地拿出钱来,爽快地一口答应。没多久,众人上了船, 开动而去。
    这船有帆, 河上风大, 张起帆来顺流而下, 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商旅头领姓蒋名亢, 三四十的年纪。如寻常行商奔波之人一般, 肤色黝黑,却似乎有些文墨, 说起话和气圆滑。而跟从的几个人, 虽说话粗鲁些,却并不聒噪, 上了船之后, 各自找地方歇息, 吃茶的吃茶睡觉的睡觉。
    赶了一夜的路,我困倦得很,也在船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正当想着是先睡一觉好还是吃些糗粮好,蒋亢走过来,与旁边两个人说了句闲话,未几,看向我。
    “这位郎君,”他在一旁坐下,看着我,笑了笑,道,“方才匆忙,还未知郎君贵姓。”
    我胡诌道:“在下免贵姓王,名生,蒋公唤阿生便是。”
    蒋亢不禁笑道:“甚公不公的,阿生兄弟莫折煞在下。你我有缘相遇同舟,日后便随他们一般,唤我蒋兄。”
    我拱手:“蒋兄。”
    蒋亢问:“阿生兄弟要去魏郡探亲?”
    我说:“正是。”
    “魏郡何处?”
    “安阳。”我说,“不知蒋兄要去何处?”
    “我等经商之人,居无定所,哪里都要去。”蒋亢笑了笑,“听你口音,是扬州人?”
    我讶然:“蒋兄能听出来?”
    “扬州声调比北方软多了,怎听不出来。”蒋亢道,“不知是扬州何处?”
    “豫章。”我说,调开话头,“不知蒋兄家住何处?”
    “我么,豫州汝南的。”
    这话大约不假,我听他口音也是那边,颔首:“原来如此。”
    大约是看我没有多聊的意思,蒋亢道:“这船须得走上一日,阿生兄弟且歇息,若中途靠岸歇息,我等便来唤你。”
    我说:“如此,多谢蒋兄。”
    船走在水上晃晃悠悠,我枕着包袱,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颇长,等到被人叫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外头,船已经靠在了一处渡口上,蒋亢一行人正在卸货。他们似乎急着离开,蒋亢与我向船户结清了船资,拱手道别,推着车挑着担往岸上而去。
    此处离邺城还有些路程,我向船户打听时,他们都摇头。
    “邺城?”一人道,“我等可不去邺城,近来那邺城都督可要命,到处征船征人,去了就要被扣。”
    我作好奇之色:“有这等事?不知那都督征船做甚?”
    “做甚?还不是要去讨伐黄遨。”船夫掰着手指,“上任邺城都督死在了黄遨手上,现任又被他劫了几十艘漕船,面子丢大了,自当要报仇啊。”
    我点头,叹口气:“我有个姑母就住在邺城附近的乡里,本想走水路快,好去看她一看,如今看来却是不可了。”
    那船夫道:“确是如此,现在除了官府的漕船,谁还敢走水路去邺城。”
    我颔首,看向岸上,忽而见不远处,一队民夫正在往几艘大船上搬运货物。
    “那边的可就是漕船?”我指了指,问船夫。
    “正是,那就是去邺城的漕船。”船夫道,“不过你若是想去打听能不能捎你,我劝你趁早死了心。那些官府的人脾气大着呢,问了不答应还要骂一顿,自讨没趣。”
    我笑笑:“怎会呢,不问不问。”
    因得被劫走了粮草的事,近来去邺城的漕船都是日夜兼程。夜里,几艘漕船载满了军需之物,便启程去往邺城。
    船夫们在甲板上忙碌着,护卫的军士则三三两两聊着天。
    我听着外面的声响,躺在一堆麻袋后面,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睡觉。
    一夜水声不断,到了第二日,我被外头嘈杂声吵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从船舱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外面熙熙攘攘,邺城已经到了。
    河上,百余艘大小兵船排列齐整,浩浩荡荡,可闻的传令的鼓声阵阵作响。
    漕船已经靠岸,但船上的军士和民夫似乎都无心干活,站在船头上看着热闹,指指点点。我背好包袱,趁无人注意,悄悄溜了下去。
    我的面容经过改装,已经换做了另一副模样,就算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也无人认得出来。
    当然,也没什么人会在意我。在北方,这般大阵仗的水军乃是罕见的景致,故而每个人都只盯着河上看。
    虽然有事要办,但我也忍不住跟着人群到岸边张望。
    庞大的船队正在离开,为首的将船上,公子昂首立在船首,盔甲锃亮,威风凛凛。
    这是我叮嘱的。公子这般张扬露脸,黄遨确信他离开,才会放心出手。
    “……桓都督果真天人之姿!”旁边有人赞叹道。
    “那当然,那可是桓都督!”
    我听着周围人的赞美,望着公子的身影渐渐远去,深吸口气,挤出人群,往城里走去。
    公子出征伐黄遨的消息,虽是昨日才装模作样德下达,但风声早已半遮半掩地放了出去。而他真正的目的,只有几个幕僚知道。
    守城的主簿崔容,虽对我那套十分看不上,但公子说他做事颇为谨慎,适合守城。我估计公子走了之后不久,崔容便会着手暗中收紧城防,故而我要做事须得抓紧。
    邺城有一处监狱,就在城西,平日捕获的匪盗、细作都收监在此。包括那天被我抓回来的石越。
    这里虽不远处就是兵营,但因得公子出征,抽调了大批人马,只见四处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处水井,井边有一间小小的土地祠,我走过去,还未进门,就看到了正在里面来回踱步的青玄。
    前天,我离开之前,问青玄,他想不想公子顺利将黄遨捉到手,带着他也立个大功。青玄说当然想。
    “如此,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我笑笑。
    我让青玄今日早晨带上一根麻绳,先去牢狱中看看守卫的情况,然后到这小祠里来等我。
    青玄当时颇为吃惊:“你要做甚?公子不是让你离开?”
    我说:“我暂且不可离开。”
    “为何?”
    我叹口气,道:“昨夜太上道君入梦来,说我若走开,公子便有大难,须得你我做些事,才能化解。”
    青玄目光一变,忙问:“何事?”
    我拍拍他肩头:“此乃天机,你莫多问,按我指点行事便是。不过有一点切记,此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公子,若被他知晓一丁半点,你我后事不可测。”
    青玄被唬了一下,连忙点头。
    他办事还算靠谱,看到他守约等候在此,放下心来,走进去。
    青玄看到我,眼睛打量过来,全然陌生之色。大约以为我是来拜神的,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我径自走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怎么,不认得了?”
    青玄愣了愣,片刻,似乎明白过来,睁大了眼睛。
    “你……”他瞪着我,“你是……”
    “不是我是谁。”我不啰嗦,“准备好不曾?”
    青玄仍看着我的脸,似乎还在震惊之中,少顷,点点头。
    “狱中有多少狱卒?”我问。
    “四个。”青玄道,说罢,狐疑地又问,“真是你?”
    “这还有假。”我问,“麻绳呢?”
    青玄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卷麻绳来,
    我颔首,伸出手:“捆上吧。”
    青玄没抓过贼,捆人的手法着实笨拙,好一会,才把绳结打得像样些。
    当他要押着我出去的时候,神色有些犹豫不定。
    “你真要去?”他问我。
    “捆都捆了,不去?”我说。
    他说:“若是公子知道……”
    “我若不出声,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打断道。
    青玄想了想:“不知。”
    “那不就是了。”我不耐烦,“办完了这事,你便回府去,什么事都别管。”
    青玄的神色还是有些纠结,狐疑道:“这也是太上道君教的?”
    “那当然了,”我正色道,“不是他还有谁。”
    青玄终于不出声。
    我看着他,说:“你摆个凶相我看看。”
    青玄皱眉,瞪起眼。
    我说:“再凶些。”
    青玄眼睛瞪得更大。
    我叹口气,道:“有件事你听说不曾?”
    “何事?”
    “大公子把红俏送给了淮阴侯当第二十五房小妾。”
    青玄一怔,随即目露凶光:“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我欣慰道,“就是这神色,你须记住。”
    青玄:“……”
    他无奈地翻个白眼,深吸口气,拽着我朝那牢狱走去。
    守门的狱吏望见青玄,愣了一下,忙迎上来。
    “司马,”他行了礼,讶然道,“这是……”
    青玄面带怒色:“我方才在街上见这贼人偷盗!桓都督为国鞠躬尽瘁,这些贼人,见他前脚刚走就敢出来作乱,岂可轻饶!我既看到了,便不可纵容,将他拿了来先关着,等桓都督回来再发落!”
    我低着头,心想青玄拿腔拿调倒也是在行得很。
    “是是!”狱吏亦一脸愠色,“这贼人竟这般大胆,幸好被司马正正拿住,否则定要生乱!”说罢,他令手下狱卒打开牢房。
    青玄也不假人手,亲自将我押进去,解开绳索,推到一间牢房里面。
    待狱卒锁上门,青玄看着我,仍冷着脸,却有些踌躇。
    “我走了。”他说。
    “司马放心!”狱吏在一旁殷勤地说,“这贼人关在此处,插翅也难飞!”
    我眨了眨眼睛。
    青玄不再多言,点点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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