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厨的方向, 浓烟滚滚, 夜里,屋顶上的火光尤为显眼, 估计整个海盐县城都能望见。
    我为了保证这势头, □□下得十分足,恐怕就算这府上的人都一起去救火, 也要忙碌上好一阵子。
    此举用意有二, 其中之一,乃是把侯钜夫妇引开,让我好好地搜一搜这房子。
    但侯钜没有如我所愿。管事来禀报火情之后, 何氏坐不住, 要侯钜跟她去看一看。侯钜本也是这般想, 我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往门外而去,不久, 却又停住。
    “你去看看便是, 我留在此处。”侯钜道。
    何氏埋怨了两句, 随即走开。
    我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随即又更有了信心。连家中失火也不能让他离开,这屋子里果然有名堂无疑。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必费力去搜了,让侯钜自己将那物什带出来看看更合适。
    聚贤居距离官署不算远,那里面的人不到一刻便可赶过来。
    宅里的人大多被火情吸引了去, 这个地方就更不会有人来巡视了。我不再藏着, 从怀里掏出装□□的小瓶子, 在主屋四周设好了点火之处,又不紧不慢地拿出火石,打火点上。
    虽是春夏之交,但最近几日不曾下雨,物燥易燃。这屋子乃是木构,火苗很快从廊下蔓延而起,舔上窗台。侯钜坐在屋子里,对外头烧起的火浑然不觉。首先发现的,是来向侯钜禀报火情的仆人。只听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主公!屋子着火了主公!”
    侯钜起初还以为他说得还是庖厨,但发现火光的时候,也显然吃惊不小。他一边喝令救火,一边急忙跟着仆人跑门,但没多久,他似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我就在正门不远处的树丛里观望着,只见他再跑出门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卷书册,厚厚的。
    这就对了。
    侯钜到底是个放不下的人,即便手中这物什是那能陷他于绝境的罪证,他也舍不得就这样让它毁去。
    他要离开,我自然须得跟上,穿着一身玄衣却是不好行动。于是我躲在院子里的树丛后,将那身粗布衣裳拿出来,正打算换上,忽然,又听得一阵嘈杂。望去,却见是何氏匆匆走了回来。
    “怎会失火了?快去救火!”她的神色看上去比侯钜着急多了,对着身边的仆婢又打又骂,“我那些珠宝细软哦!丢了一样我教尔等纳命!”
    仆婢们被驱赶着,只得赶紧去取水救火。何氏扯着侯钜哭哭啼啼道,“你就知道你那些什么书什么账!从那屋中出来,怎不将我那些物什也带出来!”
    侯钜不耐烦,正开口斥了两句,这时,一个仆人匆匆来报:“主公!夫人!司盐校尉那边派人来了,说是看到官署这边的火情,要来助主公救火!”
    我躲在院子的树丛里,能望见侯钜听到这话事,侧脸上面色一变。
    心中不禁有些欣慰。桓瓖不愧是被我带着干过大事的,究竟学到了些鸡贼的本事,知道抓住时机浑水摸鱼。他愁着没有来搜县府的时机,我送上一个,他马上就抓住了。
    “你去将那些人拖住,越久越好!”他急忙对何氏道。
    何氏亦神色不定:“那可是司盐校尉的人,我如何拖?”
    “随便说些什么,哭诉哭诉也好!”侯钜说罢,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灯笼,令他们去救火,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我已经换好了衣裳,亦不再耽搁,即刻从树丛里走出来,装作是去救火的仆婢,快步跟上。
    侯钜要去的地方,是后园。他独自前行,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步伐匆忙,没多久,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当我看他将灯笼扒开,从里面取出蜡烛的时候,心底明白此人终于还是开了窍,疑心前后这些事必是有鬼,为防万一,只能即刻销毁那物什。
    正当他专心做事之时,忽然,像是察觉到了动静,猛地回头。
    我站在他身后,冲他一笑,将手中的药粉朝他面门撒去。
    第二日,整个海盐县都被一件事震惊。
    县长侯钜勾结匪盗,贩卖私盐,作恶一方,如今人赃并获,被司盐校尉收监。与他一同被拘的,还有县尉张郅等一干县吏。
    消息传出来,海盐县中一片哗然,就连在绿水寺里清修的我,也听到了传闻。
    老钱特地来找到我,将此事细细禀报。
    “哦?”我惊讶道,“如何人赃并获?”
    “这正是奇异之处。”老钱神色兴奋,“昨日夜里,县长那府邸中突然起了大火,连我等在万安馆都能看到。司盐校尉便派护卫他的桓将军去县府查看,帮忙救火。就在桓将军领兵上门之时,县长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被发现倒在了后园之中,手里还紧紧抱着一本账本。那账本之中,一条一条记得明明白白,都是他平日倒卖私盐、贿赂销赃之事!”
    “竟是如此?”我喝一口茶,“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我听说是昨夜里刮大风,那县长家的庖厨里的窗不曾关稳,灶里有未燃尽的炭,火星飞出来落到了旁边的柴草堆里。也是因为这大风,县长的院子被刮下了一只灯笼,里面蜡烛烧将起来,把那屋舍也点燃了。”
    “如此。”我说,“想来是天意了。”
    “县里的人都这么说。”老钱道,“夫人,你说怪不怪?县长平日为人比狐狸还精,竟会连人带赃撞到了人家手上,连查都不必查就被抓住了!听说那账册中记的还不止这些,顺着查下去,只怕不止海盐县府,连郡府、州府里都要有人倒霉。”
    “县长一向横行乡中,不想竟有今日。”我感叹道,“真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说罢,我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声佛。
    老钱也摇头,道:“谁说不是。”
    我又拿起杯子,喝一口茶:“这司盐校尉果然了得,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如何安排,还留在海盐县么?”
    老柴道:“听说此事重大,他在海盐审问之后,要将一干人犯押往郡府,想来过了寒食便会离开。”
    寒食节就在两日后,闻得此言,我心甚慰,微笑:“原来如此。”
    “夫人,”老张道,“小莺昨日回馆中,说夫人要在这庵中过节?”
    我颔首:“正是。”
    “夫人这是何苦。”老钱道,“毕竟是过节,这山中寂静荒凉,夫人一人留在此处,总不像回事。夫人想要为先公祈福,也不急于这一时,待过节之后再来,岂非两全?”
    我叹口气,道:“非我执拗,只是那日先夫托梦与我,着实让我忆起了许多从前之事。每到寒食,他总要亲手做好香糕,带我去踏青。我每每看到那般热闹之景,便总要想起这些来,心中难受。倒不若留在这庵中,伴以青灯古佛,倒是宁静。”
    老钱虽没有听过我胡诌过往,但仆人们一向猜测不少。我这样说出来,他也没有很是惊讶,片刻,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既如此,我回头令馆中送些素糕来,夫人独自在这庵中,万要保重。”他说。
    我笑笑:“如此,你费心了。”
    如我所言,寒食节前后,我都待在绿水庵里,甚至连院门也没有出过一步。
    我带了些书来,每天不是看书便是睡觉,醒来吃吃糕点烹烹茶,甚为悠闲。
    寒食节过去的第三日,我听说沈钦带着大队人马,羁押着人犯,浩浩荡荡离开了海盐,往郡府去了。
    我便也不再多留,收拾物什回万安馆去。
    仍旧是阿冉和小莺乘着马车来接我,路上,小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全是寒食节里发生的事。
    “夫人这些日子不在,可错过了许多大事。”她兴致勃勃地说,“夫人可知,那聚贤居如何了?”
    “聚贤居?”我说,“还能如何,自是赚的盆满钵满,风光无限。”
    小莺摇头,道:“夫人这可想错了。夫人可还记得杨申说他是司盐校尉的亲戚?侯钜为了求情,连杨申也说了出来,司盐校尉随即将杨申训斥了一顿,半点情面也没给。后来我听人说,杨申与司盐校尉根本算不上什么亲戚,不过个姻亲的远房。此番司盐校尉过来,也是他巴巴贴上去攀关系。司盐校尉初来乍到,原本要住到县府里去,因得那遇袭之事,疑心侯钜有歹意,故而住去了聚贤居。”
    我问:“此事之后,司盐校尉还住在聚贤居么?”
    “他来到海盐的第二日就不住了。”小莺道,“虞善对司盐校尉也甚是殷勤,将自家宅院腾了出来。虞氏也算得士人之家,又是本地大族,司盐校尉便过去了。”
    我想了想,又问:“而后呢?侯钜出事,司盐校尉也仍住在虞氏宅中?”
    小莺有些讶色,道:“虞氏的屋宅那般好,为何不住?”
    我觉得此事当真有趣,若论勾结,谁人能比虞氏勾结更大。可见沈钦到底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
    “还不止如此。”小莺继续道,“那杨申不是包了所有船户的寒食?侯钜倒台之后,那些船户也跟着翻了脸,都不跟聚贤居买。杨申为此辛苦做了许多的吃食出来,竟大多卖不去,过了寒食便只好白白丢了。”
    “有这样的事?”我问,“那船户跟谁买?”
    “自是跟万安馆。”小莺得意地说,“他们又不是傻子,夫人卖得那般便宜,不来万安馆来买却到何处去买?且郭老大倒是守诺,虽然人不见了,订的货却仍每日送来,光是鱼糕就卖出了上千斤!馆中的吃食,在寒食节前就全卖光了。”
    我“哦”一声,心中有些隐痛。
    所谓世事难全,我若早知道自己会在寒食前扳倒侯钜,便不会去做那什么打折的傻事。反正那些船户往年大多也是来万安馆买,只要聚贤居没了后台,我犯不着这般自损斗法。
    “听说杨申为了讨好司盐校尉,他住进去那日,特地将宾客都清走,损失了不少钱。他款待得甚为周道,司盐校尉手下,就算是个小卒也得了他几斤酒。这般算起来,啧啧……”小莺幸灾乐祸,“只怕他要好几年睡不着觉。”
    我点头,心中仍想着我那些损失的钱财,惆怅无比。
    小莺道:“寒食节那日,我和阿香去江边踏青,夫人猜我等看到了谁?”
    我兴致缺缺:“谁?”
    “司盐校尉!”小莺道,“虞氏对司盐校尉一行招待得可殷勤了,虞善将最好的船都驶了出来,排了半边江面!我等昨日在边上,看到虞公子和虞氏的女眷都在。”说着,她迫不及待,“不过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些客商在堂上闲聊时,有人说司盐校尉甚是俊俏么?”
    我眉头抬了抬:“哦?”
    小莺笑嘻嘻:“我等可都是看到了,不过那不是司盐校尉,而是护送司盐校尉的什么将军,二十出头的模样。”
    我瞥着他:“哦?他果真俊俏么?”
    “当然俊俏了!”小莺道,“夫人不知,他露面之时,整个江面都如同安静了一般。我等平日里都说虞公子生得好,可那日看了那个将军,才知道什么叫生得好。他那日穿着一身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衣料,风吹着飘飘的,腰上挎着一柄长剑。他登舟之时,见我等在一旁张望,转过头来,笑了笑……”
    她回忆着,一脸陶醉,双手捧心。
    我:“……”
    桓瓖那浮浪货。我心想。
    在雒阳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每逢出门,必定打扮得好似求偶的雀鸟一般,引人注目,以备拈花惹草之需。
    就算来到海盐,他也仍旧本性不改。
    “可惜夫人那时不在。”小莺为我遗憾道,“要是夫人也能看到就好了,定然也如我一般想法。”
    我笑笑:“那可未必。”
    小莺还要再说,我打断道:“你方才说虞氏的船占了半个江面?他们派出那么多船做甚,莫非司盐校尉带来的军士都请上去了?”
    “不是。”小莺道,“那日除了司盐校尉,还有陆氏的人也去了。”
    “陆氏?”我讶然,“是来走亲戚?”
    “说是这么说,虞公子的母亲吴夫人跟陆氏主公的外甥女。”小莺道,“不过我听说他们此番来,是因为虞善要跟陆氏的闺秀议亲。”说着,她颇有些感慨,“夫人不答应虞公子也好,连阿香都说那虞善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是打定了心思。”
    我听着这话,心中安定下来。先前还发愁虞衍不懂事,会给我再添些麻烦,如今看来尘埃落定,似乎不必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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