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西不为人知之地。
    葬月谷。
    此乃日落月隐的绝地。
    死寂的山谷之上,终日难见天光,永远有一层灰蒙蒙的雾霭遮蔽着苍穹。谷外树木横生,皆成枝干扭曲、形态诡异狰狞之状。谷内树木苍白,放眼皆是死气。直至谷内最深处,由巨石修筑的古老建筑群,显出时间沉淀的荒古久远气息。
    厚重的尘埃,笼罩在那些巨石上,满目苍凉。
    然就在这般荒僻之地,随着“簌簌”之声,一行人如鬼魅般出现,又以极其怪异的姿态在巨石之间极速行进。
    为首之人裹覆黑袍,头罩兜帽,帽檐下乃是张阴傀宗魔门典型的僵硬面容。
    此刻那人僵硬脸上显出难耐的惶急,倒为其增添了几分人色。只是跟在其身后的那行人,个个脸色青灰,神情呆滞,举止行径僵硬如一,远观之下仿佛一群生硬的僵尸,让人不寒而栗!
    可细看,那些人却皆是活人,男女老幼都有。从他们满面风尘与褴褛衣衫上能够看出,这些人皆是远道而来。谁也不知他们究竟走过了多少路途,许多人脚下鞋袜早已磨破,就连一双脚也在长途跋涉中损伤。可即便他们的双脚被磨去血肉,显露森森白骨,也皆如未觉那般继续前行,好似提线木偶!
    黑袍人顾不上身后,穿过山谷,直至山腹巨门。
    方一进入,黑暗中闪出身影,劈头便是声色俱厉地喝问:“怎么来得晚了,若耽误了宗主大业,你担当得起?!”
    黑袍人慌忙求告,那人冷笑道:“你也无须跟我言语,自行将这批祭品送进去吧!”黑袍人脸色变了变,可此事原本是他的过错,哪里敢分辨?当即只得咬了咬牙,领着身后一行人往山腹内部而去。
    那人待其走后,极为庆幸那般松了口气。
    他原本是负责接收与运送祭品之人,可近来因为忽生变故,宗主对祭品的需求增加数倍。原先挑选出来的优质祭品尽数投入献祭,尽也无法满足宗主的需求,宗主盛怒之下迁怒于人,至今已有几十个倒霉的家伙被投入献祭作为替代!
    亲见过几个倒霉之人的下场后,他早已丧胆,此时哪里敢凑过去?
    黑袍人在宗门外奔波,近日的变故无从得知,方才被那人哄骗进去。他随着幽深岩窟一路往下,周遭阴气愈盛,遍体生寒。不过黑袍人也并非首度前往,故并未惊惧,只担忧自己来得晚了耽误大事而受惩处。
    等他穿过诸般岩窟,下到地底深处之后,一见前方情境顿时放心。那里有一处阴气森森、鬼影憧憧的献祭大阵,大阵之外,正有数十列如他一般的人静静等候。
    他的到来,正好弥补上第二轮祭品的一个空缺。
    黑袍人心下一松,哪怕宗主立时启用祭品,自己来得也正是时候,当不会再受惩处。魔门之中从来没有情谊,只有无尽的倾轧与阴谋,黑袍人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无人在意,他也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尽是沉默地候着。
    献祭大阵阴风厉厉,阵中血煞之气的邪恶,让他们这般终日与残忍狠辣作伴的魔门中人都万分心悸。阵阵阴寒气息锋锐如刀,撕扯并试图切割着他的心神灵智。
    若非有更加可怖的存在维持着他的理智,他恐怕早就落荒而逃!
    时间在难捱的死寂中缓慢流逝。
    蓦地!
    阵中陡起变化,那些阴森黑气剧烈翻涌,凄厉的鬼嚎如刀似剑,只是站在旁边就一阵难耐的痛楚。
    “都愣着作甚,立即将祭品驱使入阵!”
    黑袍人悚然一惊,那突兀出现的阴厉声音惊正好在其身后,余光瞥去,竟是那门中地位极高,在宗主面前却一直以“老仆”自居的骨异长老!
    “所有祭品一个不留,入阵都警醒些,切莫除了岔子!”
    骨异似有所觉地偏头看了眼,黑袍人忙不迭避开目光,随即醒悟到骨异之言,虽震惊两轮祭品一次耗尽,却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那些被选做祭品之人,虽然还活着,可心神早被异术迷惑,行为举止皆被操控。
    面对眼前恍如鬼蜮的场景也没有半点反应,纷纷在各自黑袍之人操控下走入阵中。事毕,未出异样,黑袍人心下稍安。
    然献祭煞阵上空,悬台之上,陡然传下个让人心惊胆寒的声音:“不够,祭品还不够!”
    在黑袍人惊诧目光中,闻声色变的骨异浑不顾自己形象,以惊慌失措模样闪身疾退!
    几乎就在他退开的同时,道道锁链电射而出,数十个未曾防备的魔门中人,于眨眼之间便被锁链紧紧缚住。黑袍人大骇,于刹那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没等他作出半点反应,便在无可抗拒的力量下拖进大阵!
    不可想象的邪力,于瞬息间将入阵的所有人献祭,化作晦暗深红的浓稠光晕向那悬台逆向流淌而上。
    血光浑浊,充盈着邪异的污秽。
    然而正是那浑浊污秽中,却有种无法磨灭的忿张力量,引得邪魔垂涎痴迷!
    “宗主莫急,老仆这便为宗主收聚祭品,定不使宗主失望!”
    获取全新禁忌力量之后,阴砚纵有万般手段,也一时压制不住体内力量的失衡。此前“祖神之骨”他用了许多年方才完全掌控,“血”却是在“骨”的镇压下堪堪驱使,如今又多了“魂”,数般力量泾渭分明,不仅将阴砚搅得无暇他顾,便是神智也因此急切癫狂!
    最后竟是寻了个以活人血魂献祭,生成触犯天道因果的“破禁”力量,强行镇压体内的数股桀骜不逊之力。
    面对这样的阴砚,骨异也万分畏惧,时时谨慎,从不敢在其暴怒癫狂的时候出现在对方面前,否则早就成了煞阵中的一抹血污!
    如是一日复一日。
    阴砚需要的祭品不断增加,那些魔门中趁天下纷乱,掳掠活人祭炼一己尸傀、法宝的举动,也不得不停下来,转而全力为阴砚搜寻祭品。
    是日。
    葬月谷上墨云翻滚,天光晦暗!
    整片天地仿佛笼罩着无法呼吸的重负,方圆十里万籁俱寂,却冥冥中又有一种悸动,预示着一种可怕的征兆。
    阴砚出关了。
    骨异身为阴砚仆从,早早恭敬地候在一旁,然而只是余光瞥了眼,以骨异这积年老魔的见识,竟也被阴砚那双鬼气森然的眼睛吓得哆嗦一下,骇然低头避了开去。
    阴砚以活人血魂祭炼,成功镇压了体内力量,正自踌躇满志,陡然撞见骨异目光,语气一沉:“怎么,吾身有异?”
    骨异谄媚抬头:“宗主冤枉老奴了,实是宗主威势太盛,如日朗照,直若天人,老奴无能竟无法直视!”
    阴砚哈哈大笑:“你这奴才倒是有些眼力!此番本座三源尽获,进益何止倍增?!放眼天下,再无能阻挡本座之物了!”
    骨异戒惧之下又生自豪,信服道:“老奴恭贺宗主再添伟力,大业可期!”
    阴砚笑声一止,双目如同墨染,几无一丝空白。那阴沉的深邃堪比九幽阴冥的黑暗,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都吞没进去。
    “话虽如此,五源一日不齐吾心一日不安!”
    阴砚目光一转,盯得骨异心颤:“本座问你,阴岐那些不成器的家伙如今何在?”骨异忙道:“几位长老皆在筹谋天音,只是那件宝物被藏得太深,暂未寻获确切消息,方才按兵未动。”
    阴砚冷笑:“无妨,此事本座随后亲自出手!”
    骨异悚然一惊,不敢深想其间意义,只躬身默然。等阴砚走出数步方才跟上。没想到阴砚似想起什么,回身过来,又将骨异吓了一跳,若非他服侍阴砚多年恐怕早就失态!
    不怪骨异惶恐,实是身具“祖神三源”禁忌力量的源泉之后,他已然无法以常理对待。
    哪怕是世间最邪恶的魔头,在阴砚面前已不足为奇。骨异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分毫人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阴冥之中逐渐复苏的神魔!
    骨异觉察到了一些异样,然而他不敢言说。
    “宗主?”骨异谦卑地道。
    “如今各堂门人可还在收聚祭品?”
    骨异道:“未有宗主谕令,他们自是不敢停下的,是否要老奴传令他们收敛些,暂且隐匿以免——”
    “不必!”阴砚似想到某个绝妙主意,阴沉的面容上浮现出诡异笑容,“继续收聚祭品,尽数送到葬月谷来。待本座此行回返,再以此重布大阵!”
    骨异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道:“宗主,那些祭品若留置太久,恐会损伤品质——”
    阴砚淡淡地道:“那就尽数炼作‘人傀’。传令下去,在本座回来之时,务必搜罗十万人傀,届时本座将以此血祭,一举练成‘祖神诀’!”
    骨异俯身而拜:“谨遵宗主谕令!”
    阴砚摆摆手:“去吧。”
    目送老仆人背影离去,阴砚仿佛寂寂长夜的目光波动了一下。
    如此急切,看似十拿九稳迫不及待,事实却是阴砚无奈之下不得不为!“祖神”,或者说远古神魔,不愧是超脱世界的存在。阴砚隐匿暗处谋划无数年,为的便是以“祖神诀”夺取禁忌力量,成就在世神魔!
    然而当他身纳祖神三源之后,发现自己对这禁忌力量的预估有所不足。
    在阴砚最初的计划中,潜心苦修将“骨”彻底融入自身,而后取二源,则以“骨”镇压,取三源则以“骨”为核心,辅以“祖神诀”融合。待四源、五源齐备,便以三源为核融为一体,彻底练成“祖神诀”。
    孰料如今只是三源,甚至“魂”之力仅存半数,他体内的力量便已有失控迹象!
    其实阴砚的谋划并无错漏,若以他之法,一步一个脚印,将所有“祖神”禁忌之源彻底掌控,恐怕真的能让其得偿所愿,成就世间无可阻挡的在世神魔!
    然而遗憾的是,那般做法耗时太久,阴砚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寿数。
    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有那么悠长的寿数!
    到了阴砚如今的地步,他已骑虎难下,要么立时已三源固化“祖神诀”境界,要么就得在最短的时间里夺来其他两源,并立时练就“祖神诀”融禁忌之源为一体,否则他便会在数源争流之中被撕扯成碎片!
    “‘魂’已得,‘魄’不可或缺!”阴砚漆黑双目闪烁不定,“至于‘炁’,若能夺便夺,若不能,则祭血魂破开壁障,引九幽阴冥现世!阴冥之中,俱是邪煞,何愁不能聚之成炁?!”
    想到此处,阴砚振奋之下,有些抑制不住身躯的抖动。
    千百年筹谋之大业,如今已真实到几乎可以触碰的姿态展现眼前,他如何能自矜自持?
    ——大道可成,大道可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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