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步最重要。
    这个道理,陶知命当然懂。
    越是显得前路光明,越不能掉以轻心。
    事已至此,他更加清醒地明白:决胜力量,恐怕已经不止掌握在霓虹这些局中人手里,还掌握在大洋彼岸那些人手中。
    不论霓虹的局势如何变化, 在这个过程中,有大量需要用到他们所支配的力量的地方。
    比如某些立场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新闻社,比如某些将来用以去掀出此刻满怀期望的在野大佬的黑料的机构。
    而不论是桥本太郎还是小泽太郎,将来也都需要得到那些人的支持。
    陶知命放眼要收购五大新闻社,试探的也不是三大财团,而是那些人。
    现在, 松本泰弘和相泽朋之竟对他说, 可以在某家新闻社和某个广告代理巨头的收购上让步、支持他,秉承谁的意思?
    如果是小泽太郎,那么小泽太郎又哪里来的底气?
    陶知命没有当面给他们什么答复,兹事体大,他也不可能就这么做出决断。
    但该演的好态度还是要演,他并不避讳地亲自将他们送到道场门口。如果三井、三菱、住友的人在留意着他,自然能看到他“礼送”芙蓉、三和、第一劝银大佬出门、相谈甚欢的一幕。
    这对松本泰弘和相泽朋之来说,就是某种好态度。
    惠而不费。。
    回到了道场里,上田正裕和青田永臣都没出声,让陶知命继续思考。
    就这样过了很久,上田正裕只能开口:“我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陶知命问道。
    上田正裕耿直地摇摇头:“不知道,但应该有问题。”
    陶知命笑了,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煞有介事地说什么?仿佛你已经想出关键点了一样。
    但老丈人一片赤诚,陶知命很感动,于是笑着说:“确实有问题。所以,我要尽快去欧依尔特和巴黎一趟了。”
    青田永臣一愣, 然后警惕又敬畏地说:“你是说……那些人?”
    陶知命点了点头:“最终, 还是要明确那些超然的家伙秉持什么样的态度。”
    “……那确实需要非常慎重。”
    陶知命嘴角挂着莫名的微笑:“金信丸的丑闻提前爆发,小泽桑提前谋划这些事。他们去了香岛之后,李家随后就来了东京。他们究竟是不是有了新想法,有了什么新想法,必须搞清楚。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人必须去拜访一下。是他的话,应该可能看出一些本质的东西。”
    “谁?”上田正裕凝重地问道。
    “当然是现在手握另一方独立力量,影响极大,却又始终压抑着热血的人了。”陶知命眼里露出有趣的眼神,“三重野桑对如今的局势,会有什么看法呢?”
    上田正裕恍然大悟,想起当初游艇上三重野复的刚猛,点了点头。
    虽然是自己曾经想砍掉的家伙,但确实如大郎所说,砍不得。
    那是与那些关心自己前途命运的政客不同的家伙,他所做的一切固然有不顾后果、会带来极大危害和代价的弊端,但他的初心,始终只考虑着国家与国民的未来,这一点是可以确认的。
    想到这里,上田正裕严肃地说道:“一定不要对三重野桑有所保留,坦诚请教!”
    陶知命点了点头:“会的。时候也不早了,来到关西全部是非常让人警惕的信息,就连我一时之间也不能完全理清,两位就不需要过多焦虑了。有点累了,那我就先告辞。”
    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行礼告辞。
    都已经是夜里了,这里是上田家的道场,他这个时间告辞去哪里还用想?
    青田永臣看着他的背影,随后看向上田正裕。
    累了想放松,去找那個春野遥了呢,你怎么看?
    上田正裕看都不看,面无表情地往里走:“青田桑,你也早点休息吧。”
    青田永臣意犹未尽,跟过去说道:“除了千代,内子还收养着一个15岁的孩子,也许可以送到安土城,作为春野家的妹妹……”
    “青田桑!”上田正裕服了,“适可而止!”
    “……是是是,但是……”
    上田正裕黑着脸。
    tm的,烦死了!有完没完?
    ……
    东京的十一月,气温已经开始显著下降了,但也没到需要开始取暖的时候,正是身体能感受到最阴冷的时期。
    三重野复放下了笔,摘下眼镜闭上双眼,活动着手,也顺便捏一下自己的额头。
    站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他戴上眼镜看着远处,有些树也已经开始掉落叶子了。
    以他三重野复过去的言论,眼下这个时刻,他应该是与那些在野议员一样,火力全开去表达对过去数届内阁的不满吧?
    和财团相勾结,放任霓虹金融市场的全面打开,让那么多处于底层的中小会社除了要面对国内的财团,还要面对国外的资本力量。
    覆巢之下,财团也许可以苟延残喘甚至趁机收割中小会社的资产,但那些中小会社的老板和普通国民,却只能绝望地走向天台。
    就算现在提出的所谓新千年图景,又能让多少人重拾对未来的希望呢?
    霓虹过去这数十年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断言在野党的上台。
    时代,已经确定会改变了。
    然而三重野复也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单纯了,金融大整顿的重压之下,霓虹银行得做出正确的选择,发挥自己的作用。
    宫泽喜二他们已经全力配合,让霓虹银行获得了数代人梦寐以求的独立地位。
    他们现在也确实扛着最大的压力,开启了金融大整顿。
    尽管整顿的目的是为了那样一份对他们重掌权柄的未来,但整顿就是整顿,对金融系统剔除一些毒瘤、以后将更健康还是有很大作用的。
    霓虹银行对保证这件事的顺利进行,不管是谁坐在相首官邸的那张椅子上。
    但眼下金信丸的丑闻爆发出来了,真正缘由自然不是像很多普通国民认为的那样,墙倒众人推,这是正义的表现,或者是在野党的影响力。
    三重野复一直在等一个人,他相信,那个男人也会想到要来见自己。
    被他自己捏过的眉心一直舒展不开,直到他的办公室门被敲响。
    福井俊秀的声音响起:“总裁大人,陶会长到访。”
    三重野复眼里光芒一凝,沉声说道:“有请。”
    说完,就转身往门口那边走去。
    没有事先联络,直接来了吗?
    有福井俊秀在,他确认自己此刻就在霓虹银行,而且是到了这里才联络的吗?
    现在那么多人留意着他的举动,也许正是要通过这样,表达他可以随时与自己沟通重要情况的影响力。
    这一站,一定在他已经表现出来的诸多动作中,衔接得十分顺畅。
    当然,他应该也确信自己必定在等他。
    聪明人之间,不用太多无谓的举动。
    果然,陶知命没过多久就已经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
    三重野复欠了欠身,回应他之后就说道:“俊秀,你也坐下来旁听。”
    福井俊秀愣了愣,随后轻声应是,就关上了门坐好。
    陶知命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看来,福井桑下一任总裁的位置,已经是完全确立了。”
    福井俊秀连称不敢。
    陶知命摇了摇头:“虽然央行的总裁人选仍然需要经过国会的认可,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谁也无法轻视央行的立场。就算是在野党,也必须对央行给予最大的尊重。何况,三重野桑现在的名望如此之高,央行的坚持,大家都在交口称赞呢。”
    “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三重野复打断了他,“我也好,俊秀也好,都做好了迎接谩骂的准备。陶君,因为什么事来访,请直言吧。”
    陶知命对他直来直去的性格已经习惯了,尤其是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太多其他的秘密。
    点了点头之后,他就说道:“金信丸丑闻爆发的时机不对,我想向三重野桑请教一下看法。”
    福井俊秀正襟危坐,这件事也与他息息相关。
    三重野复的任期还有一年多,到了他福井俊秀的任上,才是直面在野党和民自党交锋最激烈的那个人。
    谷锯
    已经从三重野复那里得到了不少托付、知道不少秘闻的他,自然清楚这件事的分量。
    三重野复不答反问:“你来向我请教,是已经考虑到哪一步了?”
    “其他内部之间的布局和角力,这些肮脏的事就不打扰您的耳朵了。”陶知命轻飘飘地略过所谓桥本系与小泽系的争权夺利、财团与财团之间的蛋糕划分私心,直指要害,“欧米资本为了保证霓虹内部混乱的局面,在接下来的时期里,可能利用已经独立的霓虹银行和在野党把持下的大藏省,做哪些事?”
    三重野复眼神中流露出赞许,点了点头:“不错!从来没有进入过内阁的那些人,尽管过去一直抨击民自党的软弱,但恐怕为了稳固地位,会更加不堪地出卖国家利益!不管是通过议会,还是通过内阁,能施加影响力的地方都很多。但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陶知命沉默了一会,斟酌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知道,如果届时在议会和内阁的压力下,他们将金融大整顿往更极端的方向领过去,支持一方、压制另一方,那么霓虹银行有多大的觉悟,扛住一切,也不让事态彻底疯狂。”
    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以您掌握的数据,三菱、三井、住友,有没有可能被压制到必须屈服,只能听任摆布的那一步。”
    福井俊秀心中剧震。
    这段话,堪称坦诚至极了,他和总裁大人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既在向央行寻求真正的态度,甚至是在重重压力下的最后态度,更是在向总裁大人询问最核心的秘密之一:三菱、三井、住友的核心经营数据,在央行的推演下,如果遭受到最猛烈的内部和外部攻击,能撑到什么局面?
    换而言之,如果是那些超然力量转而支持在野党持续地执政下去,彻底打碎霓虹已经通过数十年构建起来的政商格局,让他们能够乱中攫取最大的利益,那么霓虹银行能坚持到哪一步?是何种立场?
    这种可能,并非不存在!
    三菱、三井、住友如果只能困守,芙蓉、三和、第一劝银将落入哪些人的口中?
    甚至更进一步,他们难道就不能继续分化三菱、三井、住友内部吗?
    那些力量之所以超然,就是因为他们不在斗兽场之中啊!
    谁都可能落败,唯独他们只是赚多赚少的人。
    福井俊秀忍不住看向了三重野复,看他的反应,听他怎么答复。
    三重野复表情很凝重,并没有立刻回答。
    办公室压抑的气氛里,许久之后三重野复才很愤怒地哼了一声,声音竟然还不小:“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们这些家伙之间还在互相试探、算计!什么绯闻,什么丑闻。起诉2000多家媒体,收购五大新闻社,500亿债权的归属!我等了这么久,竟然是你第一个来到我面前,问出这个问题!”
    陶知命一脸无奈。
    我特么是当事人,不得花时间处理那些状况?
    我的后院,可比你的情绪重要多了。
    而且我不是来了吗?你喷我干嘛,喷那些虫豸去啊。
    三重野复果然骂道:“一群蛀虫!如果不是看在国家未来的份上,我倒真想让他们全都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什么三菱、三井、住友、芙蓉、三和、第一劝银,通通消失好了!霓虹的未来,正如你所说的,必须由你这样清醒的年轻头脑去思考出路才对!”
    陶知命和福井俊秀相视苦笑,你想发泄就发泄吧,憋久了伤身。
    他感觉很滑稽。
    搞到最后,竟是我这个幕后大魔王被你视为知己了吗?
    你将来可别还健在,要不然可能拖着老弱之躯前来砍我。
    三重野复发泄了一番,深深呼吸着平复了一番情绪之后,才重新开口:“既然你能够真正坦诚地问出本质问题,那我就直接回答你好了!不管那些老家伙在打什么算盘,我已经做的一切安排,都只会按照当初计划好的去做!霓虹已经没有第二次选择、继续错下去的机会了!”
    陶知命深深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福井俊秀。
    “……万一,我是说万一。”陶知命对福井俊秀笑了笑,“万一到时候,福井桑成为目标呢?”
    福井俊秀的眉角不由得跳了跳。
    别吓人。
    但他说的不无道理,如果那些超然力量真的另有想法,那么到时候不听话的霓虹银行,当然得换主人。
    三重野复意味深长地看着陶知命,竟感到很有趣一般说道:“如果真到了那种局面,你有觉悟了吗?”
    陶知命叹了一口气:“当然有。真到了那种局面,相信我的存在价值,比一些老家伙更大吧?无非只是舍弃一些可以舍弃的利益罢了。”
    三重野复点了点头:“那就从现在开始做准备吧。以你如今的做法,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什么金融安全研究中心理事的职位了吧?滥用金融影响力,开设什么金融投资交流节目的你,准备遭受弹劾吧。”
    陶知命倒不意外这一点,因为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问道:“谁来弹劾我?”
    三重野复竟眼带笑意:“你说呢?”
    陶知命倒吸一口凉气:“三重野桑,不是来真的吧?我对姓半泽的,感到有点害怕。”
    “哦?”三重野复笑得很有趣,“你会怕他?无名之辈啊。再说了,如果将来要取信那些人,争取有力支持的话,现在这场戏,可只能按照真实的标准去进行哦。所以才说,你有觉悟了吗?还是说,口口声声说着那些老家伙陈旧、腐烂的你,其实也经受不起真正的审视?”
    陶知命无语地看着他。
    瞧你说的,混到我这个份上的人,谁经得起所谓真正的审视。
    而且,那个半泽一木对我有点成见,你当我不知道?
    柿子只能捡软的捏,那家伙当初对大财团们无可奈何,恐怕动过对老子“杀富济贫”的心思。
    现在涉及到他将来能爬到的高度,又有把戏往真里演的尚方宝剑,你以为他不会真从我这里砍下点什么,好让在野党甚至陶家那些人认为他是真的被你放逐到金融安全研究中心,和我、和财团都不不对付的人?
    陶知命尽管觉得心里怪怪的甚至有点麻,但想到如今的局面可能潜藏的凶险,还是兀自说道:“我怎么会怕这个?尽管来吧!但既然是您的安排,我和他之间得有最底线的默契吧?至少,您得让他清楚一切计划的最终目的在哪里吧?”
    三重野复还在笑:“放心。俊秀也好,一木也好,我对他们全都没有保留。我说过,我已经按照当初的计划,做好了一切安排。相反,在你被无数人留意着的此刻,你们还是不要冒险见面,彼此之间密谋什么的为好。”
    陶知命咬着牙看着他,这老狐狸只是在那里笑。
    什么按照当初的计划做好了一切安排,你这个甘当泡沫经济爆破手的家伙,做的安排真的只是乖乖听当初的计划吗?有没有暗中留一手,既得到了想要的独立地位,还在将来能够制衡重组后的财团力量与国外资本力量的融合体?
    不用说,他既然不建议陶知命与半泽一木见面,那么半泽一木也肯定不会主动来见陶知命。
    活出了统战价值的陶知命,偏偏不是身怀那种使命的半泽一木此刻应该团结的力量。
    新的执剑人吗?
    陶知命从三重野复这里得到了一份保证,也知晓了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存在。
    三重野复这家伙果然谁的面子都没真的给,这个信息自然也不无警告之意:有点良心吧,做个好人,不然别怪我将来砍你。
    乖乖的,我手里有剑。用不用,将来砍谁,你知道这不是一回事。
    只要你乖,你说不定将来还能借这柄剑去砍别人。
    得到了我的认可还不够,还有一个男人,你得去得到他的信任。
    陶知命离开霓虹银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背着音响扑过来的半泽一木的幻象。
    老实说……有点瘆得慌,毕竟陶知命心里真有鬼。
    毕竟他才是来者,他真的不善。
    果然,对于陶知命在记者会上肆无忌惮地点名芙蓉、三和、第一劝业、山一证券这件事,对于金信丸爆出来的丑闻这件事,朝日新闻社随后再爆一个重磅新闻。
    电视上,半泽一木在一张简单的桌子后面,对着话筒坐得笔直,表情正义感十足。
    “我站出来,只是因为已经无法容忍现在的局面了!”
    半泽一木锐利的眼神直视着镜头,声音铿锵无比:“我已经忍耐了三年!作为当初大藏省与霓虹银行秘密调查组的一员,我的良心不允许我继续忍耐下去!”
    “就算从霓虹银行被放逐到大藏省金融安全研究中心,让我从所谓更高的格局来理解眼下的局面,从金融安全的大局去理解诸多举措的不得已,但现在我不得不说出来!”
    半泽一木停顿了一下,然后语速极快地一句句蹦出话来。
    “宫泽大人,桥本大人,金融大整顿,太慢了!”
    “整天只关心内阁不信任案的在野党议员们,不要用什么丑闻来争取选民的注意力了!”
    “被陶会长称为老家伙的那些人,经营出那么大规模风险债务的财团们,把时间从财务报表的粉饰中挪开,去做正确的事情!”
    “然后是被成为行走的金融之神的你,陶会长!”半泽一木的眼神哈人,“身为金融安全研究中心理事的你,有什么立场举办所谓金融投资交流会?同为金融安全研究中心理事的我替你一次把话说完吧!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霓虹经济就彻底完蛋了!不会有哪一支股票值得投资,都洗洗回家等待彻底的崩溃吧!”
    半泽一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弓着身子面向镜头,脸都胀得通红:“求求你们了!趁现在还有救,停止这些无谓的争执吧!停下来!立刻!然后!只做那些对的事!”
    “该滚蛋的老家伙,滚蛋吧!”
    “想继续活下去的财团,烂肉就必须剔除掉!”
    “然后是陶会长,陶大郎!”半泽一木咬牙切齿,“不是真正关心金融安全的话,从这里滚出去!”
    电视机面前的陶知命牙都痛了。
    短短一段采访,把全部人都得罪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这浓眉大眼的,原来演技也这么好。
    味是这个味,就特么的太冲了,冲我来的。
    我断你家贷款了?你找大和田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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