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乔心中忽而一悲,眼眶不知为何酸涩,轻声说:“容我考虑几天,可以吗?”
    杨志松一愕,似乎没料到她会犹豫,但爽快应承:“好……好,你好好考虑一下。杨叔叔知道你现在是演艺明星,出席开幕式这事,价酬都好商量。”
    叶乔觉得荒唐,自嘲地一笑:“不是出场费的问题。我最近……不是很方便。”
    “哦?是吗?你要是不能来的话,能不能给叔叔介绍几个你爸的学生?”
    “学生吗?”叶乔想了想,抱歉道,“我爸好像没收过学生。”
    杨志松困惑地咦了一声:“怎么会呢,我还认识一个,你爸的关门弟子,周家的独子。”
    叶乔脸色陡然一变。
    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背后是一段何其晦暗的过去。
    “是么,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没有联系方式。”
    她语调寡淡。
    杨志松浑然不觉:“没关系,这都是下策。最好还是你能出席,答应杨叔叔,一定要好好考虑!”
    “嗯。”叶乔顺水推舟地把助理电话报给他,说以后再联系。
    语气好似很冷漠。
    她也希望自己冷漠。
    世上没有人知晓,她在病床上意识昏沉时,曾多么期盼那个名唤父亲的人出现。即便重逢也不过是冷眼相对,甚至没有一句体己话可说,她却依然存相见的奢望。但他没有来,无论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成行,抑或不愿再见她这个不肖女,徐臧到最后都没来探视。
    或许有些芥蒂会永远横亘在父亲和女儿中间。
    挂了电话又来一个,这回是申婷。
    年轻女孩活力充沛的语调将她从感伤的回忆里拽回。
    那厢,周霆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叶乔戒辣,调料是白醋佐姜末,端上来一股酸香。周霆深帮她用筷子调好,叶乔将心绪化作食欲,夹起一个放嘴里,手机干脆开免提。申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乔姐,许殷姗的事,你看到了吗?”
    叶乔远远嗯一声。
    申婷继续说:“网上有人混淆视听,把你和周先生的照片放出来。本来无名无姓的,被拍到也无所谓。但是这时候流出照片,网民都往那方面联想,一并卷进icloud事件,恐怕说不清。”
    叶乔抬眼看周霆深的表情,他还在慢条斯理调他的酱油碟,闻声,云淡风轻地问:“传播范围广么?”
    “啊,周先生也在呀?”申婷挺不好意思,语气稍有变化,“还好,都是正常照片,澄清难度不高,我就是给乔姐提个醒……”
    “行了,你乔姐在吃饭,让她好好吃完再说。”
    话毕把电话摁了。
    叶乔哭笑不得:“你现在挂我电话连问都不问。”
    “又不是正经工作电话,挂就挂了。”周霆深不以为意,看她眼眶泛红,说,“感冒又重了?待会儿吃完再睡一觉。”
    叶乔放一个饺子入口,掩去躲闪的眼神:“昨晚睡了两轮,睡不着。”
    “吃了药就睡得着了。”
    女孩子病中鼻头通红,两颊也暖彤彤的,像卡通人物一样可爱。周霆深终没让她好好吃饭,没事就捏两下她的脸颊,叶乔举筷子挡人:“感冒该传染了。”周霆深大言不惭说无妨,还涎皮赖脸捡了个她咬一半的饺子,硬抢着叼走。
    等他咽下去,叶乔怔怔地看着他,好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周霆深疑:“怎么了?”
    叶乔眨着眼睛,浑浑噩噩的:“你刚刚吃的那个饺子,是荤馅儿的……”
    下肚的时候没反应,经她提醒才意识到这茬。周霆深满嘴都是姜末味,并不觉得有异,安慰她:“没事。”
    叶乔却认作大事。能吃第一口就能吃第二口,久而久之心病也不复存在。他曾经经历过一些不忍回忆的血腥场面,所以才对肉食有所忌讳,叶乔最清楚这样的心病需要怎样漫长的过程去消解,夹起一个新鲜的饺子诱哄他吃:“这是猪肉香芹馅儿的,香芹味道重,吃下去光嚼得到菜,你试试吃两个……”
    周霆深却撇开脸没回答。叶乔初战落败,颓然搁下筷子,不好勉强。
    雪天气寒,空气又静又稀薄,像低纬度的极圈城市。
    吃完饭,叶乔和水吞药,随手一刷朋友圈,又被千溪霸屏。照例忽略三大行的啊啊啊,底下语气更加惊悚:“大清早的上班,收治的第一个病人居然是我邻居!吓死宝宝啦,昨晚吃夜宵的时候还撞见,今早就割腕割上急诊床了!现在的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这么不爱惜生命的啦?我失恋还整天加班吃食堂,简直是励志楷模!酷爱给我点赞续命好吗!”
    叶乔扫到一眼千溪拍的照片,病历单露出一角,恰好是户籍地址的后半段。拍得很糊,一般人也许辨认不出,但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地址的户主是谁。
    卧室的另一边,周霆深神色严峻地接电话:“是,嗯……好,我马上过去。”
    无数线索链接到一块儿,叶乔一口灌下半杯水冷静,可惜是热水,烫得她心肺都皱疼。
    周霆深取下外套来到她面前,哄她:“我去医院一趟,在清江路那边。你好好睡一觉,中午想吃什么发我短信,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嗯?”
    叶乔固执地摇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第46章 杜冷丁06
    道路上的积雪已扫除,车辆却仍很少。
    叶乔裹着一件白色羽绒服,神情淡得几乎融入雪中:“她叫什么名字?”
    周霆深注视着路况,凝眉回话:“阮绯嫣。”
    “单人旁的阮?”
    “……是。”
    气氛突然沉默,彼此都隐隐猜测得到,对方为何不言语。
    叶乔望着车窗外,瞳孔没有聚焦,说:“给我捐心脏的那个死刑犯,也姓阮。”
    “听说她丈夫去世得早,女儿甚至没有见过爸爸的面,就跟着妈妈姓。丈夫做了违法的事,死后家里也不得安生,赔钱要债索命的,屡屡皆是。她很厉害,一个人把母女两个都养活。”
    风起云涌的过去,在她口中娓娓道来,竟出奇平淡。车载的暖风吹得人昏沉,叶乔脑袋暖融融的,将要听不清自己所说的话:“我爸爸很对不起她。”
    “……有什么对不起的?”周霆深没敢回头。
    “她原本可以不用判立即执行,甚至可以争取到有期。是我爸爸说了谎。”叶乔不知在同谁说话,在荒谬中竟笑了一声,“后来听说,她本来就是为别人顶罪。为我爸爸的一个学生。”
    叶乔回过头,周霆深的侧脸映着雪光,轮廓有种失真的光泽。她像翻动生死簿一般,突然话锋一转:“你说你学过国画,还记得吗?我爸爸握笔的时候,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会直起来。你也是这样。”
    他用这个姿势,在她心口纹下过消磨不去的印迹。
    人越害怕什么,就在心里会越倾向于把线索归结为什么。害怕被情人抛弃,所以蛛丝马迹都觉得刻薄寡恩;害怕被上司责难,所以悬梁刺股竭心做事依旧惴惴不安;害怕鬼魅,所以走夜路的时候恐惧拐角与草丛,担心会有异物扑面而来。
    这就是她心里的鬼。她全部说与他听。
    周霆深在红灯前停下,抽出一根烟。他近来很少碰烟,这时却在她面前点上,降下车窗。北风凛冽挟藏晶体,呼在人脸上,刀剐般的疼。周霆深半边脸冻麻,含烟时嘴唇都颤一下。叶乔迎着寒风,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额头冰得胀痛,好像连季节都在阻拦她,她却执拗地说:“我爸爸就收过一个学生。姓周。”
    “别说下去。”周霆深把车窗合上,密闭的空间内忽然充斥烟雾,缺乏氧气。
    寒冷和烟熏,必然要经受一样。
    他暴躁地把烟踩灭,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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