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恨好了。”致克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四年前你就该恨我的,只可惜,你就像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天才们一样迟钝。”
    “四年前……”致远陷入回忆,恍然:“那场车祸,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致克不答,只是勾起嘴角。
    致远胡乱扯掉身上导线,挣扎着坐起,愤怒得全身颤抖:“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死了大哥!”
    “当年致泽去欧洲开拓市场,执意要带你同行,说什么国外学术研究更先进,其实还不是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而你最后竟也同意了。与其任你们去逍遥自在,不如玉石俱焚!”致克轻吁一声,接着说:“致泽死了,你却活了下来。本以为残废后会安分些,没料你倒越发不要脸,居然拐了野男人私奔,果然是个天生的婊子!”
    致远望着他脸上诡戾如魔的冷笑,恨怒交加的心仿佛一下子沉进黑潭,遍体生寒,“你杀了大哥,竟无半点悔意,简直是无药可救!安致克,从今日起,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兄弟情分!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要将你送上审判席!”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致克蓦地起身,步步逼近床边。他的脸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中看不分明,只一双眼睛,冷然闪着猎食动物噬血的幽光。他俯下身,在致远耳边轻声细语:“但在那之前,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发生,一次再一次,直至你彻底崩溃为止。”
    他伸舌舔了一下致远的脸颊,转身离开房间。
    安致远拳头攥得发白,只觉一股阴湿森冷的气息,毒蛇般在脸颊蜿蜒游走,咬破血管,钻入体内。他深深吸着气,强忍将那块皮肉用刀剜去的冲动,一种无处置放的失望、痛愤与悲哀卷绞着充斥胸膛,伴随每一次呼吸而膨胀,直欲将他炸得体无完肤、筋骨寸断。
    “苍朗……”他对着空荡荡的墙角低唤。
    幽暗的房间无声无息,坟墓般死寂。
    “王八蛋!”程亦鸣一拍引擎盖,冲通讯器骂骂咧咧,“二十几号人,愣是抓不住一个受伤的嫌疑犯!瞧你们一个个弄成什么德行,骨折的骨折,脱臼的脱臼,特警队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一个警员忍不住辩解:“队长,那家伙身手实在厉害,连擒拿技巧最强的老王也拦不住他……”
    “人拦不住,枪子还拦不住?拒捕就给我开枪,打大腿,打屁股,留条命就行,持械反抗就当场击毙,还要老子教你们?”
    “我们开枪了,可是根本……打不中!”
    程亦鸣一股血气上涌,脸色涨得通红:“操你们这群兔崽子!射击训练的子弹都让你们当糖豆吃了?你们平时怎么吹嘘的?天上飞的鸟尾巴尖都能打中!现在给你个大活人,你们他妈的连人家的裤裆都沾不到!”
    另一个警员切入通讯频道,沉声道:“程队,枪是我开的,人也是被我放跑的,你骂我吧。”
    程亦鸣沸腾的血液在他四平八稳的声音里骤然冷却。他从未质疑过雷宇的专业能力,身为特警队的头牌狙击手,如果连他也打不中,对方该是个什么角色?
    “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疑犯具有极其精锐的军事能力,善于利用各种障碍物隐蔽与反击。在无障碍追击中,身体不断变换运行角度和轨迹,每个动作之间的切换不超过零点七秒。全身做高难度翻滚闪避时,还能通过调节身体重心,以假动作来扰乱我的判断。”雷宇短暂地停了停,仿佛还在回味那一幕景象,然后干脆地说:“我射不中他。而且我怀疑,就算把军方最好的狙击手请来,射中的几率也不足五成——还是在他身上负伤的前提下。”
    程亦鸣倒吸一口气。
    他就着迎面冷风,把胸臆中的惊愕缓缓吐出,脑中忽然浮现出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野战部队侦察兵的时候,见过的似曾相识的震撼场面……
    他的脸色随着回忆逐渐铁青起来,五指抓着通讯器紧了紧,举到嘴边说:“还追踪得到他吗?好,别靠近,也别开枪,跟着就行……加强个屁火力!你们还活着,那是因为人家手下留情!统统不许轻举妄动!”
    他一把掐断通讯,沉思片刻,摇头自语:“倘若真是老A的人,只能请‘专家’来解决了。”又望天叹了口气:“国之利器呀,可惜!”
    凌乱不堪的出租房内,苍朗曲着腿坐在地板上,背靠床尾,正小口抿着一瓶从报纸堆里翻出的矿泉水。
    左肺未愈的伤口阵阵作痛,他放下水瓶,忍不住咳了几声,额上汗迹宛然。自从动过手术后,还没调养几天,伤口数次扯裂,又受了感染,大把抗生素也压制不住体内烧起的热度。
    但这热度再灼虐,也比不过此时他心中焦虑万一。
    致远不见了!在他引开警察,重新回到机场后,发现洗手间的最后一个格间空空荡荡,四周毫无挣扎痕迹。
    手机无法接通,致远消失得彻底,仿佛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样。
    他发疯似的找遍整个机场,非但没有寻到致远,反而招来了更多警方援兵,闻血牛虻般对他紧追不放。
    眼下虽然围捕力度松动了许多,所剩无几的尾巴也被他尽数甩掉,但在离开国界线之前,他知道绝不能掉以轻心。
    致远被谁带走?他慢慢旋紧瓶盖,任由最不乐见的可能性浮上心头。
    最终还是要回到一切的开始,回到那栋别墅。
    假如致远受到伤害,就用你的后悔来偿还吧。苍朗右手拇指摩挲着三棱刺的刀柄,疤痕下的殷红瞳孔放出血色寒光。安致克,我们之间,需要一个彻底的了结。
    门锁似乎发出一丝轻响,如秋叶落地般微弱。
    苍朗身影闪动,瞬间已出现在门板后,刃尖迅如掣电,从微启的缝隙中直钉对方手腕。
    从门缝钻进来的人影泥鳅般滑溜,脚步一错,险险避过他的攻击,低声道:“是我!”
    “山鹰!”苍朗翻手划出一道雪色刃光,刺向对方腰眼。
    “真要老子的命啊你!”山鹰旋身,抽出匕首急挡,铿然一声响。“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动手?”
    “机场的人是你杀的,骚乱是你造成的?”
    “不错。”
    “那还说个鬼!既然你非要与我为敌,我也不必给你活路。”
    短短几句交谈间,两人已交手十数招。山鹰屡次欲言,都被苍朗的刀锋逼回去,气势上先弱了几分,终于被他一个挂腿掀翻在地。
    眼见白光扑来,山鹰急叫:“鸽哨!”
    这是当年他们的小队共同战斗时,停止行动的暗号。苍朗肩膀一震,硬生生撇开力道,三棱刺在水泥地面扎出一串火花。
    山鹰仰面躺在地板上,抓着他扼在自己咽喉上的手臂,喘了口气说:“丫的,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老子差点被你弄死!”
    “山鹰,你到底想怎样!”苍朗冷冷道,“我说过已各不相欠,既然你还在为安致克做事,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那是最后一个任务,我跟那小子钱货两清,彻底拜拜了!”山鹰一口气说道,停了停又问:“你跟那个安家二少到底是怎么回事?给你安排了出路你不走,我以为你死都要留在国内,不料转头又带着他跑路。要不是因为他,安致克也不会再找我,这小子对你颇有几分忌惮,你要是肯痛快走人,他巴不得呢,哪还会找你麻烦。”
    苍朗沉默片刻,说:“我的事你少管。总之,你若不想惹我,就滚得远远的,要是还想在这事里插一杠,下回这刀刺的就不是地板了!”
    “靠,老子还怕你不成!”山鹰大怒,“放手,老子跟你重打一场,看看谁捅谁!”
    “我没时间陪你瞎胡闹。”苍朗松了手,将三棱刺插回军靴里,用裤脚遮好,起身就走。
    “等下,你是不是要回去找安致克算帐?”山鹰噌地从地板上弹起来,抖了抖身上灰尘,似笑非笑地说:“要不要老子帮忙?给你打个六折。”
    苍朗斜瞪他一眼:“你栽在我头上的麻烦还少吗?滚,少给我添乱!”
    山鹰望着甩上的门板,吹了声变调的口哨,“这么死命护着安二少,真只是保镖吗?搞得跟一对亡命鸳鸯似的。”
    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摇摇头:“怎么想到这个词,真邪门!”说着拾起掉落的匕首,开门离去。
    长夜将尽,隐约的海潮声渗透白色窗纱,琴声似的流泻进来,铺满整个房间。
    安致远倚在床头,望着窗怔怔出神。
    看了不知多少回的景色,如今却令他感觉陌生冰冷。他忽然侧身,从床头柜里取出火柴,点燃一支蜡烛,小心地放入桌面上珊瑚镂成的灯座中。
    火苗晕出一圈澄净的光,越发衬得珊瑚柱通透如玉,仿佛遥远的海天交接之处,矗立着的白色灯塔。
    安致远用指尖轻触珊瑚,一下又一下。暖意在血液里延伸,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淡薄的笑。
    窗外蓦地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安致远面上闪过惊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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