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皮肤黑黑的矮个男生跳过来,滑稽地踮脚勾他肩,“大飞子,你要是在县城混得好,回头也带上我,我早就不想念了。”
    他一脸向往和憧憬,沈飞下巴一低,看着他,喊他名字:“二毛。”
    二毛嬉皮笑脸:“啊?”
    “多念点书,混也能混得好一点。”
    二毛懵懵地眨了眨眼,沈飞把他手拿下去,整个人更加沉默。
    渐渐,天黑了,寂静的山岭洒满月光。
    到山间一条岔路,大家挥手告别,剩下兄妹二人踽踽独行。
    沈心望望四周,缩了下脖子,说:“哥,还好你回来了,要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啊。”
    沈飞踩到一根树枝,地面嘎吱一声,他抬手在她后脑勺上安抚地摸了摸,“我这不是请假回来了么。”
    沈心听懂了,期待地问:“那你是不是以后每星期都回来?”
    刚好手放在她脑后,顺势便拍了一下,沈心“哎呦”了一声。
    沈飞说:“请假哪那么容易。少工作一天就少赚一天。还有来回车费,都是钱。”
    沈心咬唇不语,过了会,闷闷说:“奶奶要是把钱收了就好了,你就还能念书,我也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傻不傻……】
    那个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又一次在脑子里回响。
    沈飞艰涩地闭了闭眼,微仰头,穿过枝桠茂密的暗黑色树影,望向寂寥天幕。
    月儿弯弯,稀疏星辰。
    无言片刻,他停住脚,“心心,你往前走,别回头。”
    沈心不解:“干嘛啊哥?”
    沈飞温和看着她,鼓励:“当我不在,你自己走着锻炼一下。”
    沈心:“……”
    到家时,夜色幽幽沉沉,沈飞借着月光避开院子里一块小水洼,沈心走在前面,先于他靠近屋门外,“哥,门上挂着锁,奶奶不在家!”
    ☆、Chapter
    两周后的一个午间,别墅外小雨霏霏,天空阴沉沉得仿若在酝酿一场浩大的洗礼。
    林婶拿抹布擦拭桌面,踮着脚,弯着腰,身体几乎横在餐桌上。
    忽然,腰间铃声作响,音量虽不高,但在静谧的餐厅内却显得格外惊人醒脑。
    林婶急忙直起身,掀开围裙朝裤兜里摸,一只红色小灵通摸了出来。她朝餐厅外瞅瞅,生怕吵到谁,接着电话走到墙角。
    掌心拢在嘴边,轻声:“喂,哪位?”
    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抽噎,用熟悉的乡音说:“表姑妈,我是沈心……”
    林婶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把电话号码写给过沈心,一听她明显在哭,忙问:“心心啊,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和表姑妈说。”
    那边沈心的抽泣声一下变大,似是泪点一触即发,已然崩盘:“表姑妈,奶……奶奶去世了……”
    林婶神经一跳,嗓子不由放大,急切下改用家乡话说:“怎搞的?你别哭别哭,你奶奶身体不是怪硬朗的吗,人怎么会没了?”
    沈心泣不成声:“奶奶……奶奶跌下山,人没……没抢救回来……”
    林婶想到老家那座大山,脑内嗡嗡作响。
    沈心还在那头接着往下说:“表姑妈,二叔和二婶……不管我和我哥,我妈那边也……也不愿意要我们。二婶跑到我妈新家里闹,大宝奶奶说,我妈不把事情解决好,就不让她踏进家门。表姑妈,我好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哥不叫我给你打电话,可我除了找你,没人可找……”
    大宝是她母亲改嫁后生的弟弟,大宝奶奶当然指的就是她母亲的新婆婆。这些林婶都知道,沈心住在沈宅的一个月和她相处得亲如母女,小姑娘打小缺失母爱,她对她好,她就主动和她亲近,帮忙做饭做家务,闲来无事还陪她唠家常,林婶对这孩子眼下的家庭状况基本都有了解。
    可是,她打电话找她,她也帮不上忙啊,先不提远水解不了近渴,单是以她不远不近的身份,也使不上力啊……
    林婶现在思绪有点乱,只能问:“你哥哥有什么想法?跟着你二叔,还是跟你妈?”
    沈心嗓音都绝望了:“我哥说他养我,谁也不跟……”
    林婶心里一叹,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你现在人在哪?”
    沈心一抽一抽地吸鼻子,说:“在……镇上……我在一个小卖铺里……”
    “你奶奶入殡了?”
    “嗯……好多天了……”
    “你哥呢,你哥现在人在哪?”
    “在大姨家……我妈也在……他们有话说,不让我在旁边……”
    ***
    沈飞对父亲的记忆不深,那个脊背宽厚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一趟。他话不多,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衣服也好,玩具也好,都不值钱,但只要他一回来,奶奶、母亲,以及年幼的沈心和他都会很开心。
    那时候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都来自于他,后来他在工地出了事故,母亲没能禁得住娘家人规劝,改嫁到镇上一户人家,从此后,他和沈心便与奶奶相依为命。
    一开始母亲还会每个月往家里送钱,后来新婆婆管得严,奶奶怕她婆媳关系恶化,没再收。
    那个善良仁厚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省吃俭用供他和妹妹上学,早早地驼了背,头发斑白,眼睛也渐渐有些昏花。他才刚刚开始挑起家庭责任,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他甚至已经向命运低头,却如此防不胜防、如此毁天灭地地遭来最重的一击……
    他失去了一个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沈飞靠在墙边,微微低着头。
    面前坐着两个长相相似的女人,王兰芝和王兰馨。王兰馨是他母亲。
    “飞飞,你别犟,这事你得听妈的,县城的工作别去干了,妈让大宝他爸给你在镇上找份工,你大姨他们家老房子暂时不打算拆了重盖,你带着心心暂时就住那,刚好离着镇中也不远,沈心不用住宿,她那笔贫困补助就能省下来,妈也能常去看你们。”
    见他依旧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大姨王兰芝急了:“飞飞,你听你妈和大姨的,我们不会害你。你说你在外面打工,把沈心丢在学校住宿,别说你妈不放心,大姨也替你们心揪着啊。听话,你还小,大事面前还是要听大人的。”
    沈飞还是低头不语,他头发有一个多月没修剪,长得又快,额前的碎发松松地垂落下来,遮住眉眼,她们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因为看不到,姐妹俩焦急又无奈。
    王兰芝叹口气,看见妹妹在旁边无声无息地抹眼泪,拔高声调一通埋怨:“你倒是说话啊,你看你把你妈都急哭了!”
    转而又去劝王兰馨:“行了,你也别难过,大宝奶奶给你气受,你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怪难得的了。那个词怎么讲来着,仁至义尽,我们仁至义尽了!”
    王兰馨接过她递来的卫生纸擦眼睛,哽咽道:“我就是难过,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命这么苦……”
    带着哭腔的尾音都还没落尽,靠在墙边的沈飞突然离开墙壁,抬起头。
    王兰芝和王兰馨余光里察觉到动静,先后望过去。
    沈飞一张脸干净硬朗,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否是光线的问题,他漆黑的眼睛暗沉晦暝,眸光深邃得像家里院子里那口年岁已久的老井,无波无澜,深不见底。
    他平静缓慢地说:“妈,大姨,县城的工作我会回去辞掉。”
    王兰馨目光涌动,和王兰芝对视一眼,悬在半空的心终于一点点回落。
    可下一秒,又听见他继续说:“过两天我到合肥去找活,合肥是省会,机会多,赚钱应该也多。心心就让她继续住校,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你们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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