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懵了。
    他的大脑仿佛老旧的电脑,此时稍稍一点操作,都在频繁的重启。
    每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新的问题又让他措手不及。
    只愣愣地看着天启皇帝此时好奇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张静一更像是一匹饿狼,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
    其他的同僚们,个个默不作声,面露惧色,很明显,谁也不想在这上头引火烧身。
    杨芳家确实很有钱,能出来做官的人家,会缺钱吗?
    或许在嘉靖之前还有可能。
    可嘉靖之后,天下早就卷的不成样子了。
    从前虽总会出一些真正的寒门学子,但是现如今,越来越罕见,究其原因,是因为科举的难度已经越来越高,八股变得越来越专业,这就导致,若是凭借单纯的脱产读书,也难以和那些拥有足够资源的人抗衡。
    要培养出一个进士,除非有管邵宁那样极变态的天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精心栽培的,不只要有大量的书籍,还需有名师,考试的时候,甚至也需有人指点迷津,富贵人家,有进士级别致士在乡的人培养你,告诉你考试的各种规则,让你规避一切可能在作题时的风险,这就足以让你在考试之中成为人上人。
    杨芳也是一样,杨家家大业大,当然,正是因为家大业大,家里才需要进士,中了进士,家族中有人做官之后,才可以支持家业。
    彼此之间,可以说是相辅相成。
    此时,天启皇帝兴致勃勃,道:“来,朕再给你算算,你说你家的生意是卖瓷器对不对,魏伴伴。”
    “奴婢在呢。”魏忠贤现在可精神了。
    天启皇帝道:“上一次,好像是今年年初,也有一个瓷器商贾,据说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叫什么?”
    魏忠贤为难了:“奴婢也忘了。”
    “此人也是抗税是吗?”
    “对。”
    “他怎么说的?”
    魏忠贤道:“说是虽然买卖做的大,可是生意艰难,要活不下去了,好像是杭州的镇守太监,要收他一百两银子的税,他大怒,告了御状,说奴婢放纵宦官在外榨取民财,要将他逼死,这事闹的不小,有许多的御史都上奏了,这奏疏可以翻出来。”
    天启皇帝叹息道:“生意做的这么大的瓷器商,一年连一百两银子的税都交不出,说是要全家饿死,怪可怜的。咱们杨卿家家里虽也涉及生意,可想来,买卖一定做的没有那商贾大,所以朕才打个对折,这很合理吧。”
    天启皇帝又掰着手指头算道:“一年若是五十两银子的纯利,十年就是五百两,朕算这杨家做了二十年的买卖好了,杨卿家,莫非你家有一千两?”
    杨芳:“……”
    天启皇帝不由地显出了几分威严,道:“你倒是说话啊,朕来问你,你次次不答。怎么,瞧不起朕,要欺君罔上吗?”
    杨芳只好道:“家里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
    此言一出,张静一在旁绷不住了,噗的一声……
    这又是一个大财主啊!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十几万两……你这是勾结了倭寇,还是建奴人,亦或者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噢,朕知道啦,你贪墨,好啊,你居然贪墨了十几万两银子!来人,来人,将这赃官给朕押下去,送诏狱,看来这里又是一个朱纯臣。”
    杨芳懵了。
    他抬头,猛的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成国公府。
    而这成国公,本是何等显赫的家族,如今,株连全家,生不如死,这诺大的宅邸,还有无数的财富,一切化为泡影。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求生欲技能立即发挥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这十几万两银子,都是做买卖得来的啊,臣……臣……有账目……臣没有违法乱纪,这经商乃是为了求财,陛下是听了哪一个混账胡言乱语,说什么做生意挣不着钱的,挣不着钱,谁经商啊?”
    他真的急了。
    到了这个事关性命安危的份上,若是再不交代,就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毕竟,杨芳又不傻,知道这昏君还有魏忠贤和张静一,是真的能把人往死里整的,而且自己落下了话柄,别到时候真和成国公一样的下场。
    天启皇帝顿时身躯一震,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君臣二人,此时都抖擞了精神。
    天启皇帝现在就好像一条狼,又闻到了血腥味,他立即道:“你本份经营,竟也能挣十数万两银子?真的吗?朕不信!”
    杨芳来不及多想,便又连忙道:“陛下,所有的货物出入,都有账目。”
    天启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道:“你的生意,缴了商税吗?”
    杨芳:“……”
    天启皇帝怒道:“十数万两银子,也不肯缴?”
    杨芳便又急了,忙道:“别人也不缴啊。”
    天启皇帝怒喝:“别人经商都吃不上饭了,穷的揭不开锅,一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挣不着,和你一样吗?”
    杨芳:“……”
    杨芳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天启皇帝面容一变,此时显露出了几分冷意,接着道:“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丧心病狂……”
    “陛下……”杨芳哭了,哽咽道:“陛下……臣据实禀奏,江南的财主,多不胜数,这些年,做瓷器买卖,生意都是火爆,据臣所知,这些瓷器商,没一个不发财的,什么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这瓷器贵重,买卖这样的贵重品,没有万贯家财,连货都进不来,怎么可能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陛下啊………欺君罔上的不是臣……”
    天启皇帝心里舒坦了,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天启皇帝面上大怒,冷厉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才是真的?”
    “臣用人头作保。”
    天启皇帝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就姑且信你。只是……朕再问你,这些商贾,何以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抗税?你们挣了这么多银子,连这一点税都不肯交吗?”
    杨芳嚅嗫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了,再说下去,只怕……
    可现在……为了洗清自己,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他沉痛地道:“因为经商之人,断无缴税的道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大惊。
    张静一也惊住了。
    卧槽,这么理直气壮!
    这可比皇帝还威风了。
    天启皇帝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翰林们都一言不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眼前的闹剧。
    杨芳道:“陛下,臣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商贾……”
    “没有商贾?”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芳道:“臣的生意,从江西贩运到杭州,陛下知道,需要经过多少关卡,又要途经多少个府县吗?”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沿途需经过的府县数十,任何一个府县的差役,都可以随时盘查,并且索取贿赂,谁要是敢不依,陛下可曾听说过过破家县令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略有耳闻。”
    “除此之外,还有关卡,这一路,有十三个关卡,每一个关卡,都随时可能教你走不脱,甚至是随便在货里给你掺一点东西,污你一个罪名,教你家破人亡。”
    天启皇帝点点头。
    “所以在大明,其实没有商贾,做生意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像臣这样的人,亦或者是地方的士绅人家,只有臣和士绅人家,只凭一张名敕,才可畅行无阻。地方的小吏,绝不敢轻易阻挠。沿途关卡的巡检,也绝不会对臣这样的人家随意搜查。”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经商,你一个寻常的草民吃了多大碗饭,也配经商?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杨芳犹豫了片刻道:“正是如此,臣等做官,士绅们也是朝廷的肱骨,耕地既然不需缴税,为何经商要缴税呢?”
    黄立极脸色骤然变了,其实这事他是略知一些的,只是……这个盖子,它不能揭啊。
    孙承宗则是面无表情,也只是苦笑。
    其他翰林,则个个脸色变得莫名的意味深长起来。
    天启皇帝喃喃道:“朕明白了,朕一切都明白了,什么与民争利,什么压榨百姓,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甚至是在朕面前痛哭流涕,和朕说什么民间疾苦,说朕派出去的镇守太监,又是如何的压榨百姓。这样说来……这些所谓的‘商’,在寻常百姓面前,是巨贾和官老爷;到了朕面前,他们又成了可怜的‘百姓’。横竖乌纱帽你们得了,银子你们也赚了,名声也有了,便连道义也给你们拿了去,什么好处都占了?”
    杨芳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法不责众,至少自己暂时安全了。
    可他并不知道,天启皇帝在此刻,内心里已升腾起了一团火焰。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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