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知道这只是梦境,第二幕是他娘身怀六甲在西蜀道卫府门外跪了三天直到昏厥,第三幕是他爹临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有愧于西夏,有愧于百姓,而是一句对不起,没来得及见你一面,到了最后便是一些由东鳞西爪凭凑出来的画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在梦里的缘故,这个江湖上风头最盛的九品宗师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上哭的一塌糊涂,一直到梦境消散,徐江南都没来得及开口,等到半夜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趴在酒桌上,身上披着件长衣,而卫月就趴在他左侧,用手垫着脸,睡相憨态,额前的青丝顺着眼睑摇摇摆摆,夜里很静,他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他盯着卫月的脸,从眉眼到下颌,仔细打量。
    以前走江湖,就算再油嘴滑舌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看过一个女子,跟陈烟雨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后者,一个是如此看人本就不在礼节允许的范围之内,再一个就是身份原因,若是平时,他定然也不会这样,可卫月熟睡的样子,给了他不少胆量,当然不是色迷心窍,反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安详味道,跟欣赏也没关系,就像看一副山水画一样,他就是单纯的想把这幅画面给记下来。
    之前梦里很多话他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可有几个字让他心神一颤,一家人,想着以后他和卫月会成为一家人,他也隐隐有些心热,准确说是期待,他就这么类似发呆一般看了盏茶功夫,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个频率,可能是夜里有风顺着窗沿的缝隙潜进来,卫月缩了缩脖子,徐江南这才回过神,想了想取下背后的长衣,给卫月盖了上去。
    没动还好,一动觉察到自己脑袋涨得生疼,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走到房间的另外一侧,开了半扇窗子,夜风吹到脸上,徐江南这才觉得舒服不少。
    看了一下夜景,突然听到了些许声响,徐江南回过头,才发现卫月已经醒了过来,在他旁边推开了另外半扇窗子,双手撑在窗沿上,有些好奇说道:“你怎么了?之前我瞧见你……”
    徐江南望着街道夜景打断说道:“我梦见了我爹和我娘。”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梦见我爹和我娘在凉州军营。”
    卫月疑惑的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又是说道:“不过你怎么会梦见伯父伯母。”
    徐江南双手交叉伏在窗栏上,侧过头温和道:“应该是宁先生吧。”
    卫月惊讶说道:“他很厉害?”
    徐江南轻笑出声,叹了口气点头说道:“边城数万人的性命,就是死在他手上,桃花观的吕掌教,南北寺的齐红尘,还有青城山的邱掌教都奈何不了他,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卫月听着深吸了一口气,好奇说道:“不是传闻你赢了他吗。不然他为什么收手?”
    徐江南白了卫月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也知道是江湖传闻啊,传闻能有几个是真的?还记得卫城那天夜里有一个无故要杀我的女剑仙?”
    卫月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挺好看的一个白衣姑娘。怎么了?”
    徐江南突然给卫月竖了个大拇指出来。
    卫月满头雾水。
    徐江南嘿了一声说道:“姑娘?当你祖宗都绰绰有余了,宁先生是大秦时候的侍诏,那位剑仙可是大秦的女游侠。我张嘴闭嘴都是前辈,从你这里出来就成姑娘了,你胆子可比我大多了。”
    卫月白了徐江南一眼。
    后者继续说道:“可是这位女剑仙死了。一魂一魄都没了。”
    卫月惊呼出声,迟疑说道:“这就是边城……”
    徐江南点了点头,嬉笑说道:“对啊,我答应了帮他杀人,所以这事才过一段落,谁说我能赢他的,我在他手里可过不了三招。”
    卫月还当徐江南在开玩笑,哪有九品在人手上过不了三招的,这事太过骇人,可随后徐江南又是回头,看着卫月认真说道:“可能一招都过不了。”
    卫月瞧着后者的姿态不似作假,惊疑说道:“既然这样,那他为何不自己动手,反而要让你去,是不是害那女子的仇家很厉害?”
    徐江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卫月话语急促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江南看着卫月略微紧张的样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月愤懑的踢了一下徐江南小腿。
    徐江南这才说道:“宁先生打不打得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打不过,而且,这仇家可是阴阳教的人,底气可比我大多了。”
    卫月皱着眉头担心说道:“那你过去岂不是送死?”
    徐江南回望了卫月一眼,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去卫城去金陵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去送死,不一样活下来了。”
    卫月小声说道:“等能打过了再去可以吗?”
    徐江南闻言笑出声来,摇头醇和说道:“最迟今年大雪之后,打不打得过都得走。”
    卫月看着后者的讨打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偷偷摸摸伸手朝着徐江南的腰间捏去,谁知才到一半,便被徐江南抓了个正着,被抓正着之后,卫月用力往后扯了扯。
    徐江南没有顺势松手,反而是转过身子,背靠窗沿,盯着卫月的眼睛说道:“我若不去,会多死很多人。”
    卫月忽然很是惊疑,跟徐江南认识这么久,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可从没听到过这种担责话语,伸出另外一只手就要去摸他额头。
    徐江南有些苦笑不得,抓住卫月另外一只手腕说道:“我没有病,这话也不是醉话,做了个梦,醒来就清醒很多了。你知道我在梦里都听到什么吗?”
    卫月起先还有些许挣扎,等听到后者话后,便开始安静下来。
    徐江南等她安静之后,手上的劲也松了很多,只是依旧没有放开,将手搁了下去,两人的距离也是因此近了不少,卫月脸上一红,却没有拒绝徐江南的此番举动,或者她自己心里也很喜欢如今的样子,以至于夜风吹着发丝迷了眼都不舍得伸手去捋。
    徐江南勾了勾嘴角,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说道:“下午一场梦,我倒感觉跟过了十多年,我梦见了我爹点兵南下,他在点将台上说了一番话。你想不想听?”
    卫月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徐江南吸了口气说道:“我爹说了四句话,第一句是家有父母而无嗣者,出列。第二句是兄弟同在军中,幼者出列,第三句是父子俱在军中,子出列。最后一句是,凡出列者,留守军营,送死不该你们来。”
    卫月微张嘴唇,想要开口。
    徐江南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点头说道:“那一年我娘还没怀我,我爹却南下了。”徐江南摸了摸卫月的头,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外面。“都说我爹用兵如神,洞若观火,实际上在哪里打仗不死人?他就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他若是跟着南下,会少死些人。”
    徐江南叹了口气,望着外面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以前我觉得天下万事,都是该管的人管,朝廷管百官,百官管百姓,可到头来他们都不管了,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管个卵啊!西夏五州两京有多少城,死多少人一个大侠一个名臣就管得过来?嗯,大侠就有千手千眼啊,名臣就得剜肉补疮?还不如烂了,烂的一干二净的好。”
    卫月怔怔说道:“你在赌气?”
    徐江南拍了拍窗沿,很多话憋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很没出息的点了点头。“有点。”一会又补充说道:“就一点。”
    卫月嘴角噙着笑,眼睛弯着像悬着月。
    徐江南继续说道:“下午梦见我爹,才知道这个想法错了,他们不管,可总要有人管,烂摊子就在那,烂到底死的人只会更多,不止百姓,还有江湖。所以在这之前,我去辽金,是不得已过去,如今不一样,是我自己要过去。七品八品的江湖人都去了,你说我好歹是个九品,他们眼里的高山,应该也能镇一下场子,我不去,他们就得死多少,才能到高山的高度?”
    卫月静静呆在他边上不说话。
    徐江南没听到卫月说话有些奇怪,便好奇说道:“不说了。”
    卫月学着徐江南的样子,撑着窗沿,唉声叹气说道:“你都拿出伯父了,我还能有什么底牌能压着啊,伯母当年可是跟伯父私奔的,情深如海,伯母都没拦住伯父,我有什么理由能拦着你啊。”
    徐江南笑了笑,他也没想到他还没和卫月成婚,卫月已经在角色上开始代入了。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不仅仅是卫月,包括他自己,搁以前的时候,这些话,怕是陈烟雨,也听不到,他就这么不设防的跟卫月说了。
    卫月想了很久,侧过头假装无事一般给他理了理衣襟,紧接着把头埋在徐江南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得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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