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清听到这么一句话,将原本靠在右肩的拂尘顺到左肩,一道无形的透明气机顺着拂尘尖端一同滑过,这才起身看着自称苏烟霞的持幡道士,针锋相对。不承认也不否认。
    沈涔有些错愕,因为单凭长相来说,吕清分明要比持幡的道士要年轻的多,再者也是听说吕清从未下过山,空穴来风似的就多了个师弟。但她很聪明,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些问题,她不会去问,也不是很在乎。姿态雍容的站在李闲秋身后。
    李闲秋神色平静,似有预料,亦是起身,先是朝沈涔摆摆手,让她进屋,随后朗声道:“苏道长可是来替李某送行的?”
    沈涔虽是好奇疑惑,但也不会忤逆李闲秋的话语,正想着收拾好茶具进屋。反正你走到哪,我要跟到哪。
    才转身,便见吕清道长闭上眼,不去唤持幡道士的姓名,只是轻声道:“你杀不了他。”声音虽小,但言词怔怔,掷地有声。
    苏烟霞叹息一声,苦笑道:“师兄何苦如此,师父当年也是身不由己。”随后又看了眼在吕清旁边的白发李闲秋,微笑着点点头当做回应。
    沈涔闻声却是知道持幡道士的来意,惊乍间手上茶杯脱落,她却顾不得拾起,快步走到李闲秋旁边,一脸担心神色。李闲秋朝她笑笑,难得的安抚住她。又伸手接过她手上紫檀茶壶,继而朝竹林外的苏烟霞笑道:“圣人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道长远来是客,还请道长上前饮一杯清茶,好让李某尽尽地主之谊。”
    苏烟霞拱手谢过,提着旗幡,一步三丈,眨眼便到了众人跟前。
    李闲秋侧过身子让沈涔再去拿一套茶具出来,自己则转身,将桌上书卷拿起说道:“道长请。”
    苏烟霞看了眼闭目的吕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轻轻叹息一声坐下。
    李闲秋接过沈涔重新拿出来的茶具,沏好茶水,茶香四溢。
    李闲秋闭眼闻了闻,满心舒畅,又瞥了眼苏烟霞的旗幡,笑道:“道长能否替李某人算一卦?”
    苏烟霞并没有因为李闲秋是他的目标而假言辞色,真诚笑道:“请。”
    李闲秋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竹桌上写下个“死”字,然后微笑着不说话。苏烟霞亦是闭目说道:“先生想算什么?”
    李闲秋将目光转向青翠竹林。“可不敢在道长面前称先生,便算算年寿吧。”
    苏烟霞正想着说话,便听得身旁吕清重复说道:“你死不了。”还如以前一般固执,苏烟霞心中默叹。
    李闲秋并不怕死,上次杏花剑回到桃花观的时候他就存了想死的心,只是不知为何吕清会花上那么大的代价将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他也随遇而安,一心一意住了下来,陪着那坛埋在后山的酒。偶尔也会同吕清讲经辩道,接触下来,并不认为吕清会是一个固执的人。
    而他就算是料算到青城山会来人索命,也不觉得自己与桃花观之间的情分能让他再次出手,所以他也没提过这件事。倒是这几日,吕清不理观中事宜,常常来找他喝茶,也不多,一杯一下午,话极少。李闲秋也不觉得沉默是一件多坏的事,兀自看书到日落。如今吕清表态之后,原因几何不重要,而是这个态度能有什么影响。
    茶水渐凉,日头渐斜,有些起风。
    沈涔见状进屋给李闲秋拿了外衫批在身上,她知道如今他身子薄弱的可怕,上山都是三步一停。李闲秋拍了拍沈涔放在肩上的手,示意不用担心。然后朝苏烟霞轻声道:“礼尚往来,李某替道长算一卦吧,就用这个‘祘’字,如何。”
    苏烟霞无动于衷。
    李闲秋也不在意,用茶水在竹桌上临摹出来,气定神闲道:“道长这一字能测天下,一竖通天,一钩折地,如此看来中间便是黎民百姓了。四点不同是黎民百态,上面二横,一横为天子,在一横想必是青城山了。只是为何道长这上横长,下横短,是心有怨念吗?”
    苏烟霞眉目突睁,杀机浮现。
    李闲秋置若罔闻,接着说下去:“倘若李某有手段将二横中的一竖抹掉,再让下横延伸。”李闲秋一边说,一边抹掉二横之间的茶渍,又将下横添伸出去,做完了这些,这才笑道:“这才是原来的样子啊!”
    苏烟霞收敛起杀气,静待下文。
    李闲秋端起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轻声道:“西夏朝堂不比北齐,西夏门庭各色林立,各种关系更是错综复杂。陈铮黄袍加身十数载,哪怕苦心经营,也不敢轻举妄动。
    纳兰天下温水煮青蛙火候到了,也该试试味道了。如今动手肃整朝堂之际,这是他的根基所在,不能乱,所以他即便是恨我入骨,也不敢抽调兵马过来,得镇着那些妖魔鬼怪。青城山委是一步好棋啊!”说到这里,李闲秋顿了顿,添上茶水之后继续说道:“对他来说,同样的,西夏的江湖也不能乱,江湖一乱就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了,陈铮需要青城山的威望,就如同当年徐暄的跋扈一样。至于青城山死不死人,他无所谓。所以,苏道长,你心里想的用你一人之身换青城山万人于世,这个愿望不可谓不宏大。道长就不想看看青城山九莲同开的盛况?”
    李闲秋还有一事未提,相传青城山掌教姓邱,亲传有二,一人姓黄,一人姓苏,皆是朝饮露夕餐红霞的得道高人,尔后听说黄真人不愿与穿紫戴红的权贵接触,便自行出走。再后来徐暄马踏青城山,邱掌教交出道门文牒之后,亦是下落不明。这之间的关系他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吕清在前,这些便不好透彻的提出来。
    苏烟霞也是端起凉了的茶水,喝起茶来,心中有所思量,对于李闲秋是怎么看出来他的想法的,他不想知道,毕竟天下评上有李闲秋的名字,而没有苏烟霞。
    苏烟霞活了几甲子的人,也是活够了,如果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么他能被人称为老贼了。只不过他放不下青城山的基业,还有十数年之前消失的师父。而他则是抱着必死之心过来也是为了保全青城山,至少好歹和这桃花观的吕清有些情义,还能喝上杯茶。倘若是赵生徙,恐怕真的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局面。现在有了点念头,心思也就下了去,毕竟师父云游四海十数载,总该要见见面磕磕头再走。
    不得不说,李闲秋这一番话着实是抓住了苏烟霞的命门,当年李闲秋一剑斩了白云峰。苏烟霞也是气怒,所以赵生徙下去勾魂夺命,他没拦着,倒是后来见到御剑而来的黄真人,一掌之后便将赵生徙唤回,让青城山丢了好大的面子。
    苏烟霞转身持幡而走,走了两步,朗声说道:“师兄,多年未见,师弟在你这桃花观住上些许时日如何?”
    ……
    北齐幽州渔阳城。
    离城百里左右有个幽山湖,渔阳城的渔民可都是指望着这片湖过活,春天放鱼,秋天收网。 如今虽未入秋,幽州已然有些冬天的气象,天气清寒,天空一片发白,像是镀了层雪花一般。
    一眼朝幽山湖望去,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影倒映在水面上,微风荡过,掀起片片涟漪,波光粼粼的水纹轻轻拍打湖岸,山水清圆成一片。湖中有一扁舟,随着波浪轻轻浅浅的晃荡,舟上一白发老者坐在船尾,带着斗笠,一身蓑衣,手上持有一钓竿。
    在老者旁边有一髫年儿童,俏皮的坐在旁边,双腿悬空滑着水,也不穿鞋。熟悉这一老一小的都知道,二人在这渔阳城数年,一年到头几近都是赤脚行走,只在寒冬三月,整个银装素裹的时候,会穿上草履,与冰雪隔绝,倒不是因为身体冷,而是像这般滴水成冰,哈气成霜的时候,赤脚行走,说不定肌肤便粘连在冰面上,再提足,便是血肉模糊。
    小男孩生得唇红齿白,脸上有些不知在哪玩耍沾上去的灰尘,煞是可爱。他也不觉得水寒,独自坐在船边踩水嬉戏,白发老者似乎是觉得这么久没钓上鱼来很是没面子,认为是小男孩踩水的缘故,假装将气撒在小男孩身上,瞪了他一眼,小男孩俏皮吐了吐舌头,随着哗哗的水声,小男孩乖巧的将脚伸回船上,带起一片水渍。
    白发老者怕他着凉,将身上蓑衣脱了下来,让他起身,垫在水渍上面。小男孩怔怔的看着鱼线,突然轻声问道:“邱爷爷,你当真是神仙么?”
    白发老者捋了捋很有仙风道骨气息的胡须,笑道:“可不是!”
    小男孩闻言却是用手指划了划有些灰尘的脸庞,调皮说道:“上次我在渔阳城里听那些说书的人说啦,他们说神仙可是会九天揽月,还会下什么洋去抓乌龟,爷爷你分明不会,上次钓上来个大鲤鱼还是我给抓住的哇,又在吹牛皮骗我哩。”
    白发老者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他这个话题,问道:“还听到什么了?”
    小男孩想了想,眨了眨眼睛,低下眸子说道:“还听他们说要打仗了。”
    白发老者抽出一只就如枯树皮一般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问道:“打仗怎么了?”
    小男孩丧气的看着湖面,一脸悲戚说道:“打仗要死人的啊!我爹爹就是打仗死的,连我娘亲也是那时候投湖自尽的。”
    白发老头怔了怔,用手抹去小男孩脸上泪珠。将钓竿收回。
    小男孩疑惑问道:“邱爷爷,你不钓鱼了吗?那晚上我们吃什么诶?”
    白发老头笑了笑,意味深远的看了眼远山处,天上大雁正南飞。
    “不钓了,晚上带你吃大鱼大肉去。”
    “又吹牛皮了,我不信。”
    “小娃娃,不信你还跟过来。”
    “看你是怎么把牛皮吹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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