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
    钟宣部主管党建宣传的副部长安鲁晋率队专程到上电考察“村组夜谈”和手抄准则两项活动。
    安鲁晋还兼京都思想意识形态办公室主任,妥妥的正部级,也是钟直机关资深且有话语权的领导。
    现在讲究轻车简从,出发前安鲁晋特意关照通榆方面不需要省领导陪同,考察组飞抵桦南后住一晚,第二天派辆车直接前往上电。
    在上电的行程也很简单,考察组分三个小组到区、县、矿区各随机选两个点走访半天,中午吃工作餐,下午继续前往毕遵了解党建宣传方面的情况。
    工作餐要求明确,无须市领导作陪,安排两名普通工作人员一起用餐即可。
    就这个简单的要求,让黄沧海犯了难。
    黄沧海长期在省直机关中枢工作,深知接待无小事,魔鬼往往藏在细节里。你以为能随便找俩人陪领导们吃饭、聊天?
    首先形象有讲究,不能太邋遢不修边幅影响领导食欲,又不能太洋气压了考察组风头;其次谈吐很关键,既是陪着聊天的不能不善言辞冷了场,又不能口若悬河招人烦,俗话说言多必失,被领导捡到篓子就麻烦了;最后必须熟悉上电情况,万一领导问起矿业改革啊,机器人啊,CS游戏场啊,不能一问三不知。
    易梓煌经过多方筛选比较,最终在市委办定了一男一女两位办事员,体端貌正,三十五左右,说话有条不紊。
    黄沧海将他俩叫到办公室目测之后也觉得满意,立即交代任务,让他俩通宵达旦背诵京都领导有可能提问的各种问题,要求达到“对答如流”标准。
    办这事时白钰正在矿区奔波,完全不知道,第二天班子成员齐聚市府大院迎接考察组——不准陪同用餐但没说不准迎接,该有的礼数得周全,白钰无意中瞥见站在后排的两名工作人员,便问其故,听了之后顿觉不妥,立即让两办送来工作人员花名册,现场挑选并更换掉!
    易梓煌瞅瞅最前面的黄沧海,不安地说:“这是黄书记亲自拍板定的,他俩已准备得很充分,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啊白市长!”
    郗诚呈也在旁边说:“新换的半点头绪没有,根本来不及准备,贸然上去行不行啊?”
    白钰不容置疑道:“这些不用管,出了问题我担着!”
    “可黄书记……”
    易梓煌拿不定主意是否请示黄沧海,这时商务大巴缓缓开进市府大院。安鲁晋也是中原汉子直率脾气,下车后手一挥道:
    “不搞虚头巴脑的东西,分三个小组下基层,中午12点回来吃饭!”
    当即安鲁晋和黄沧海一个小组,白钰、**陈高各陪一个小组分头出发,上午行程都很顺利半点岔子没出。
    到了中午用餐环节,出乎所有人意料,包厢里气氛特别好,两位新换上的工作人员陪安鲁晋聊得非常开心,原定二十分钟结束却足足聊了五十分钟,给整个视察活动画上圆满的句号。
    目送商务大巴远去,所有人都围住白钰问同一个问题:“新换的两位工作人员到底什么来头?换的依据是什么?”
    白钰不便居高临下指导同为常委的易梓煌,拍拍郗诚呈的肩道:
    “无论干什么工作都一定要善于分析,做到心中有数。你想想,大领导吃饭时找两个工作人员作陪,是为了了解工作吗?不可能的!上午三个小组到基层走访和考察,该问的都问了,对上电矿业改革等等情况大致有了掌握,所以没必要准备工作方面的汇报。”
    郗诚呈还是不明白:“那领导要求工作人员陪同吃饭什么用意?”
    白钰笑道:“真的很简单,就是走近基层同志随便聊聊,没有特别含意。所以我换的人也很简单——他俩跟安部长都是三相人!一桌人坐下来吃饭,聊天第一句话基本都是‘你俩哪儿的人啊’,他俩一说‘三相过来的’,安部长立马来了精神,再追问哪个市哪个县区,家乡近些年有啥变化等等。他俩根本不需要准备,照实说不就挺自然挺亲切吗?”
    “哎,真是处处见学问啊。”
    郗诚呈等人口服心服道。
    俗话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多重要、特别的事件往往透过不经意的细节、闲闲的话语、无意识的举动露出冰山一角,继而究根溯源揭开深藏的真相。
    起因还是现任矿务局长钱同山,不能不说,白钰把这位大嘴巴放在身边真是一步深谋远虑的好棋。
    那天陈爱郴、钱同山等人随同白钰视察朔图矿区正在改造的废弃矿井,此时如同贬黜至此的利橄、解小英已摆正心态,滔滔不绝构想改造后密室系列和迷宫系列运营思路。
    听到一半白钰随口问道:“成本控制没问题吧?听说上电加大基建投入,周边市县纷纷抬高建材价格,一吨水泥涨100多块,负担不小啊。”
    利橄回答得滴水不漏:“略有上浮但矿区承受得起,我们目光在于建成运营后的效益,哪怕刚开始浮亏只要能消化一部分矿工再就业,大账都划得来。”
    挺好的一问一答,飘过去不就没事了吗?
    钱同山却不知深浅地插了一句:“不单单随行就市问题,重点在于上电各方面收紧环保正策,取缔并严厉打击各种开采挖掘,以前不值钱的沙子碎石都翻了几十倍,生产建材方面的厂子也关掉很多。”
    这是当面批评市长的环保措施吗?在场领导们脸色都变了。
    陈爱郴狠狠瞪了这位不省心的下属一眼,圆场道:“环保与发展本来就是一个动态平衡的问题,之前图发展一心赚钱结果牺牲环境,如今要把历史欠账补回来,我们可不能斤斤计较啊同山局长!”
    钱同山真是一不小心就现大嘴巴原形,脱口道:“有得补啊,每年都征收环保费、排污费什么的,现在正好拿出来对冲……”
    此言一出,感觉所有矿区管委会领导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钱同山,仿佛看着天外飞来的怪物。
    陈爱郴毕竟从地方过来对矿区复杂程度了解不深,还跟在后面问道:“是啊,为什么不动用那笔钱?”
    钱同山被一双双愤怒的目光吓住,这才悟出惹了大祸!
    与“房屋维修基金”不同,那属于悄悄告密神不知鬼不觉,且白钰听了之后也没张扬出去,而是揉揉肚子强忍满腔怒火解决问题。
    这回当众捅大漏子,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了!
    白钰何等精明——他身上融汇了方晟和白翎所有优点,正如尹冬梅期待与他结合出世上最完美的孩子。
    所有人微妙反应悉数落在白钰眼里,然后道:“矿区基建不搞拆东墙补西墙的勾当,钱归钱账归账要分得清爽。走,到前面看看……”
    利橄等人都轻舒口气,边跟在他身后边偷偷擦冷汗。
    钱同山也偷偷擦冷汗,冷汗比其他人都流得多,腿也直打哆嗦——他有个预感,白钰绝对不可能放过此事。
    接下来白钰神色如常视察工地后再到矿井、矿工宿舍、退矿还林绿化区域等跑了近两个小时,傍晚时分回到市府大院。
    “爱郴、同山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下车后白钰淡淡吩咐道,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沉声道,“同山可以说说在矿区没讲完的话了,关于环保费、排污费到底怎么回事?”
    钱同山极度沮丧,沉默良久讷讷道:“白市长、陈市长,我这个大嘴巴不光害自己,将来会连累家人!我自感不适合在矿务局长位置,无论如何,请白市长调整我的岗位!”
    他越这么说,陈爱郴越是心惊,手指恨不得指到钱同山鼻尖,骂道:“你个同山怂包了?身为统领八个矿区的矿务局长,你都不如实向组织反映问题,谁来反映?”
    钱同山苦着脸道:“没办法呀陈市长,我一家老小都在矿区,我……有些东西跟规章制度无关,完全就是历年来约定俗成;有些钱你必须拿,不然就是矿区异类很快被打入另册……”
    白钰紧紧盯着他:“我来捋捋,矿区管委会打着环保幌子向矿井承包商、中下游厂子、生产加工企业收取环保费,钱并没有用于环保而是私分了,领导拿大头,中层干部拿小头,普通办事员喝点汤,是这样吧?”
    “同山也拿了?”陈爱郴逼问道。
    钱同山慌乱地摇摇手:“我没拿我没拿,钱都汇到廉正账户去了,我家里还保存着汇款凭证!”
    “以同山管委会副主任职务,一年能分多少?”白钰脸色严峻地问。
    “这个……怎么说呢?倒也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钱同山费劲地咽了口唾沫,“管委会下面有半财正拨款半自收自支事业单位,由它出面成立环境治理领导小组,成员都是管委会的。年初装模作样制订一个考核目标,年终组织班子进行验收,反正所有材料都是假的!这样每年都能完成考核目标,再从事业单位账上把环保费提取出来发奖金,分管委会主要领导即书记和主任、班子成员、中层干部、办事员、工勤员五个档次,不管多少反正就是个福利,一直这样沿袭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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